8.19.2006

藝術‧在行動以前的三思(天星鐘樓之不是報導)


模逹紀事20068月之四

天,大雨。

在不太有準備的情況下做了一個表演,沒有圖片,但大概各間主要電視台都已把它拍攝下來,成為擱着沒用的footage

今天是抗議拆毀中環天星小輪鐘樓的行動,下過大雨,到了中環,已經滿是攝影機和記者。我在躊躇,雖然來之前怱怱到雜貨店買了「道具」,但臨場還是在做環境評估,到底容不容得下一個靜態的作品。Ger已 搶先在地上用粉筆寫上「時間‧比我們想像中的沉重」,然後拿出一個古老鬧鐘,讓其重量把伸直的手拖累、下垂。這大概是她的第一次,站在人群與攝影機之前, 做一個行為創作。我從來不喜歡攝影機,不是怕上鏡,而是擔心給攝去的影象在他人的記憶庫裡只能成為不求甚解的斷章取義,永不超生。行為作品,應該永遠只屬 於當下。而團團圍住的攝影機,往往也成為了阻隔觀眾的屏障,令作品無法以當下的存在與人靠近。已是245分,藝術「配合」行動─我正在想。主事的朋友過來想我也能逢場作興,喟,扮下鐘樓,比人影下相,放底啲藝術家身段,唔好咁執着……

對於藝術,我不能不執着,這是我的本份。我沒有像KY般的身手,可以即席為路下在鐘樓前留個像樣的速寫;也沒有粉紅A的才氣,可以把對城市的懷戀化成動聽的歌;對於鐘樓,我覺得自己可以說的故事不動聽,也沒有表演街頭劇、play back的衝動。我從來很佩服會在集會上做行為的朋友,但更質疑讓圍觀的朋友一頭霧水,對運動的成效會否還比不上多喊一句口號多寫一篇文章(怎樣解釋美輪美煥的維多利亞式假古董犯了什麼錯,怎樣蠶食我們與歷史的關聯….)。口號式的作品或讓市民拍照的icon亦往往只能以濫情收場……點火、放水、流血見紅……越過了界線的殘局還得要主事的朋友來收拾。搶了新聞的鐘頭,藝術家被重塑成瘋子的形象,然運動還是原地踏步。

我繼續躊躇,已是250分。我好歹要做個決定。選擇站到那些貪婪的攝影機中間之前,我得自我反省:這是不是一種搶鏡的小動作(尤其Ger已經站在那兒)、方法會不會太直接濫情(鐘樓>)、有沒有預留氣量給最通俗和最深度的閱讀……鐘樓、歷史,關於時間,都是我近期創作的思考,這實在是一種千載難逢的誘惑。我得事先原諒自己作為一個藝術家的貪,並且相信一個真誠的作品能感動自己感動別人,才能跨出這一步。

鐘樓敲響三點之前,我站出來了,靜靜地。我用右手的食指指向將要出發遊行的時間(下午四點),秒針給卡着了。攝影機想要捕足鐘樓與我手上時鐘的差距,一輪急劇的快門過後,便復歸平靜。秒針時刻在我的指頭上微微震動,我的呼吸、我的輕微勯動、下過雨後地面的濕度、蟻(?)爬在我的足裸上……我真切地感到時間的流逝,時快時慢,時重時輕、時冷時暖。我感謝viola、丸仔的耐性,陽楊的機靈報時,也感謝在我身旁刷過的路人。15分、30分、45分,鐘聲為時間下了註腳。4時,我以最不戲劇化的方式完成了不動的動作,但仍舊把手指在4時的刻度上,跟隨大隊上政府總部。原來短短的路程花了30分鐘,時鐘在450分重新運行,誌記着運動的時間,對留住歷史的時空交叉想望。

遊行過後,大家各自歸家。我不知道這一個毫不煽情激動的作品,能起什麼作用。除了我自身與時間的觸碰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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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4.2006

看宇宙連環大爆炸

這已是第幾屆的「I-D兒女」?

說來真有點像TVB的藝員訓練班,看着換成青年導師(Walter)、同門師兄(小春)同台做戲、那種共同渡過的情誼,坐在觀眾席老遠的我彷能清楚聽見三十多位青年演員在戲裡戲外的調笑聲,我更加能夠看見在炎熱且漫長的前進進酒吧、將要各奔前程的暑假裡,戲劇使人親近,親近更甚於兄弟姊妹和戀人。

且不要跟我對演技討價還價,宇宙連環圖的動人之處是那一台蠻勁,那種在工作坊裡磨爛蓆集體拼發出來的想像力,我們的青年朋友記憶裡的時事符號,沒有大義然的樣板,也絕不是置身事外的冷嘲熱諷,他/她們既願意相信理想但同時又明白現實的無奈。於是我愛死那個痙攣霍金,不再是向青年灌輸積極人生的輪椅天才;那些步伐未必一致但能量爆棚的DOWN DOWN TWO鼓聲;脫衣舞孃的誘惑遠不及大型表演藝團;害怕成長而又鬼靈精的妹妹;跳出劇場走進現實(晚晚放煙花的迪士尼,隔鄰上演的歌聲魅影)……我們的青年朋友想法並不天真,在成年人筆下的那些典型青年原型(理想成為藝術家科學家)都曾努力找尋出路,卻沒有百折不朽的勇氣,而是在妥協(棄物理選藥劑/ 不被藝術系取錄)和灰色的現實(老竇失業阿媽走佬/ 回到家庭)中成長。故事的兩個結局,前者逃避愛情的交託卻成全了自我,後者浪漫卻兩敗俱傷,都是同樣的失落。

宇宙連環圖以最熱鬧的方式,集工作坊朋友仔的大成為文本的骨架增磅,以超爆的能量演活一齣最灰的青年劇場。看「宇宙連環圖」令我看得哭笑不得,因為我無法停止自己去辯認這些曾在我的成長和現實裡彷彿都曾碰過的身影,阿Q就是Y、阿智就是阿Chi、阿恩就是2……全部都是活脫脫的寫照,而且都是曾經。藝術讓人解放,現實卻讓人失落,無論工作坊過後,這些朋友是不是要成為藝術家,只要都曾因為劇場而找到自己的想法,其他的都並不重要。

iD兒女之「宇宙連環圖」

2006811日至13

香港文化中心場劇

《髮語》─谷文達的舉輕若重與梁美萍的舉重若輕(定稿)


模達紀事20068月之一

這陣子看展覽有點像趕廟會,一個未完另一個又起,而且檔期短有如車輪轉,連展品與展覽名稱都相撞。

這次香港藝術館獲亞洲文化協會捐贈「國際知名」中國藝家谷文達的作品《聯會國》,便翻出香港藝術家梁美萍的舊作《記憶未來》,把兩件同樣用頭髮造成的作品放在一起展出,介說文字中還提到另外兩件用頭髮造的本地創作(方詠甄和周穎詩作品),是為展覽添上一層本地語境也好,是讓國際不知名的香港藝術家韜光點也好,總算是一次遲來的cross-over

谷文達起用人體遺物(human-waste)幾成商標,前作《二千個自然死亡》,收集了寄自世界各地婦女用過的衛生綿,連同非常私密的附函一同在藝術場館裡公開展出(該作品曾於1993年來港於大會當低座展出)。先撇開女性主義對男性藝術家借用女性人體(遺物)的有效性不談,這件藝術家不動聲色,只是讓生理遺跡輕輕的、如實的躺在枕頭上,借藝術之名,讓我們重新審視我們不曾審視的每一個個體的生命流轉,充份「利用」了人體遺物的特色。

這次展出的《聯合國》如果筆者沒有記錯,應是在港展出的第三次,第一次是來湊97回歸的興,翻鴉片戰爭的舊帳,第二次是廣受爭論的展覽《蛻變與突破:華人新藝術》。不同於那些安靜地「死於」展場的衛生綿,這次是由藝術家來搶白,把原來是輕於鴻毛的頭髮反地心吸力而行,「臘」成如祭帳一樣可以垂直吊掛的「紀念碑」(monument),既沒有讓頭髮自己說話,還要拼寫出不能閱讀的文字(類語言pseudo-languages),堆切出一幅一幅不求甚解的文化符號。整個系列相對可取的元素,反而是那些用頭髮造成的磚牆(不屬是次藏品的部份),同時象徵文化的混雜性(髮色)和排拒性的邊界()[i]「聯合國」創作理念的理論基礎矛盾(我真箇弄不明白谷氏所謂「double otherness」、「subject represent subject」怎樣講得通?又實行起來有什麼驚天動地。)「聯合國」題目與理念說來是十分的世界大同(普同主義-universalism),然而實行起來卻對人家的(other)歷史文化不求甚解、賣弄中國特色(那些書法字樣、頭髮混和着膠水產生的類水墨效果、中式傢俱、穿着紅色長袍用毛筆在老外面前寫大字)……口號式的烏托邦理想(以混雜不同髮色來超越種族差異) [ii],與作品紀念碑式規模磅礡氣勢只是欲蓋彌彰,放諸後911的世界新秩序裡(作品打算選在美國作為最後一站?),尤其天真。同樣是人類生命新陳代謝的遺物,除了文化政治之外,作者原意還想透過這件作品處理生物科技的文化衝擊,這在Damian Hirst Marc Quinn之後,更顯得明日黃花。 而那些鑲在椅子裡的浮雲,和劇意營造的宗教感,更是畫蛇添足。整體來說,《聯合國》既欠缺對處理物料特性的智慧和文化敏感度,和對深入了解不同文化歷史語 境的誠意,流露的更多是藝術家個人要趕在千禧年橫渡五大洋七大洲的粗大的野心。始終覺得谷文達的竄紅是政治因素,走的是華人藝術家在海外的下下策,藝術成 就名過其實。

年前錯過了梁美萍在大會堂展出她的《記憶未來》,朋友之間,都知道她「織少成多」,日夜編織這些頭髮造的小鞋好已經好一段日子,卻不知道她這一織就是成千上萬,2002年的報導,以「震撼、攝人」來形容[iii]。擺滿大半個大會堂展廳的小鞋子,都向着同一個方向,觀眾必須脫掉自己腳上的鞋,以親身參與充填鞋/孩子不/在 的句式,如像一道儀式,等待觀眾去完成。參觀藝術館《髮語》的那天,剛巧遇上一群幼稚園生,由於秩序的緣故老師沒有帶孩子進場,於是這群孩子只能在展廳前 吱吱喳喳的探頭張望,尤為可惜。也有其他較幸運的孩子,進門之前都在議論紛紛說鞋是石造的,進門之後才相信全都是頭髮。我不知道梁美萍在收集頭髮的過程裡 有沒有把份屬不同物主的「原料」個別處理,但近觀每一只小鞋的大小和髮色有異,我彷彿能從缺席中感受到個體的(曾經)存在並對差異的尊重。從向前的步勢繞向小鞋的後方,我看見的是一群黃口小兒!沒有文化符號的濫用堆砌,《記憶未來》以極簡約的方式讓物料自行說話,輕與重、生與死、存在與缺席、未來抑或回憶、頭頂抑或足下,如一對孖生兒無針無線地緊密地連結髮在一起。

如果《聯合國》的以色列觀眾認為作品指涉德國對猶太人的大屠殺,那麼梁美萍這些表面看似寄情母愛的小品[iv],沒有紀念碑與世界大同的自我宣稱,在個人與大歷史面前臨行密密縫的嘮嘮叨叨,卻更加語帶雙關(Auschwitz[v]集中營裡那堆積如山的鞋,和頭髮所誌記的死亡/小鞋指向的未來),為創傷添上語重深長的祝福。香港藝術家作品以「隱私性」見稱(張頌仁2000年為威尼斯雙年展的香港策展時語),梁美萍這件規模宏大的作品實屬少有,卻不知何故未得藝術館青睞,作品未獲藝術館收藏。想親身體驗《記憶未來》的朋友,請勿錯過展期。


《髮語》

香港藝術館 2006714日至108

谷文達網頁

http://www.wendagu.com/home.html

An Interview with Gu Wenda by Joan Kee, July 30, 1998, Bar 89, New York City

http://www.asiasociety.org/arts/insideout/gu.html


[i] 另見高名潞:《牆─中國當代藝術的邊界》。

[ii] ‘[…]this single body material will be transformed into “multi-cultural hair”. I call this a “great simplicity” which will transcend to a “universal identity” .’見藝術家自述:「THE DIVINE COMEDY OF OUR TIMESa thesis on united nations art project & its time and environment(http://www.wendagu.com/home.html )

[iii]馮少立:『「記憶未來」一項龐大的裝置藝術工程』,《大公報》2002106日。

[iv] 此處我亦卡爾認同作品可有「一種對博愛的虛妄的見證」的解讀,卻不認為梁美萍作品的強項在其「理性」。見其「小鞋子、香港腳、長毛」一文 (http://home.kimo.com.tw/arthkcriticism/e%60lmp.html )

8.11.2006

黑與靜


看見圓月,我抑鬱,從前並不這樣。從前月圓,我會變狼。

我想沒有人能夠理解我的鬱悶,因為沒有多少人曾經看見月‧光,在香港。不是舉頭看見而是月映在地下的光。

庭中如積水空明,蓋竹柏影也。

我從前的浴室,水的倒影,正好看見月光。躺在舊居的床上,菱角山上露出的月,從山的一端到另一端然後夜央。

沒有人能夠明白屋前一火街燈替我點上的焦慮,街燈是如此地橫蠻無理的躺進我的睡床,互相輝映在光面的瓷磚外牆。還有鄰家的白光管。我討厭白光。

這個城市失去寧靜。自從車廂都裝了路訊通,世界便變了。對於光線,對於聲浪,知覺能力的觸感,徹底地變了。城市迷信燈光,因為只有看見,才能管理。

而清茶啖飯,也是同一道理。當味精成為菜餚的必備,誰的舌頭能知道菜的真味?當油污大魚與抗生素鮮雞成為壽宴的必然,有誰會想到這是折福的咀咒?

當日落以後,靜與黑不再是本然。熄燈行動的失敗,其實更多是緣於香港/人對黑夜的陌生。當二十年前在市區的街頭仍能以肉眼見到銀河。幾多中國文學裡的月影都成了課本裡的廢話─當我們的孩子都再沒有享受黑夜的幸福,日落以後還是被聲影充填的時間,月影只是抽象的形容詞。

我失去了月,尤其在月圓的晚上,我只見燈光。我鬱悶我執着。

8.06.2006

生命歸於寂滅


「常懷革命志 永存赤子心」

看見傅老炳遺容枯槁,忍不住下淚。

下淚其實不全為傅老炳,而是死亡如此地活生生的擺在眼前,病苦沒有掩飾。

回程時我的同伴在巴士上幽幽地跟我說,當年碰上我,是傅老炳鼓勵他─「上喇!仲諗咩野」然後是在六四吧的好一段日子,老炳看我們談情。如果要我記住傅老炳,我會記得他抺杯子的手勢。

生命是無盡的牽連,如一張羅網,死亡是暫時的斷滅,生命只是剎那與流轉。願老炳往生極樂。

為大樹悼亡(附遺照)




沒有八號風球卻刮起十號的風,小島罕有地迎面受襲,裁在盤裡的細葉榕連花盤也爛了,窗前的鳳凰木被折了枝,果實正荗的蕃鬼荔枝給打落了不少......還 有盜匪趁風打劫,有兩戶鄰居給搜掠......剛聽見新聞的塌樹消息,心裡一陣惡兆。原來是鴨脷洲的老橡樹不敵大風,倒下了!這棵屹立在街坊福利會旁的老 樹與我有一面之緣,印象深刻,前人把樹植在福利會旁,為街坊遮風擋雨,長得比街坊福利會還要高,實在有着常民的智慧,人看着樹長高樹也看着人一代一代的成 長、老去。可惜現代城市建設迷信水泥,大樹根部被遮得密不透風,難以落地生根,只有一味向高發展─於是這次便不幸倒下來了!勘與這鴨洲樹媲美的橡樹我只見 過一棵,就在沙田瀝原村一個偌大的花舖裡,而同區的鳳凰木也長得特別高特別美,舊屋村保住了城市的一點綠,希望不會隨舊區重建而消失。

鴨脷洲樹王遺像,攝於2006年5月13日。大樹終於8月4日。我為大樹默哀。希望中大的老樹不會被乘機「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