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2006

禪修再感悟 祝新春快樂



模達紀事2006年1月大年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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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廿八從台灣靜修回來之後,這兩天即在忙亂中渡過,拜年、吃喝、喧嘩、擠在人群之中(同一天要跑兩個不同地點吃兩頓團年飯與開年飯,苦不堪言!)與禪修的生活和心情反差很大,正好考驗如何放下執着。熟知我的朋友也許會記得去年差不多同樣時份,我也是去了台灣靜修,有不少的得着。臨走之前,通宵把累積了整整一年的工作徹底幹掉,也有送舊迎新的意味。用上回與媽到多倫多探望年邁外婆賺取的飛行里數,在台北台南又既居朋友家(得要鳴謝莉莉與Sofi、大謙和和哲的招待),而在台中禪修的十天,過的又是出家生活。整個台灣之行差不多都是被供養的,很是感謝。在旅途上遇見的人,看見不同的生活方式,越發覺得香港的貧乏。

先說禪修。

有關內觀禪修,去年的模達紀事已有述及。沒有滿天神佛,更不用頌經,禪修中心只是幾所平平無奇的村屋,從火車站搭乘約四十份鐘公車,在一個只有數十家小店的村鎮下車,沿着初開的桃花和枇杷樹一直走,繞過植有竹樹的小溪,道旁躺着一只僅能辯認出是貓的腐屍,舖着蒼蠅。生滅與無常,哀矜勿喜。拖着兩件行履過了橋,便是禪修中心了。幾棵櫻花樹迎在路旁,而頭一棵的位置就是這活動範圍的邊界。這十天不能與外界接觸(包括不能打電話、書寫工具和書籍得要沒收)、格守禁語,完全的靜默,包括任何的肢體語言,除了向老師請益和向事務長解決生活必須的問題。沒有文字,讀書人像繳了檄,心不能再往外攀緣,就只得往內跑,展開心靈旅行,從每天凌晨四時起,直到晚上九時三十分方休(每天靜坐十二小時)。在禪修期間的一舉一動,都是很有規律而且是必須,吃飯(過午不食)、洗澡、洗衣服和上厠成了唯一的「娛樂」,久沒有洗晒的毛衣,就是在這幾天洗的;然後你會留意到,原來每天需要喝多少的水吃多少飯;大腸的孺動會告訴你上厠的時間,弓在蹲厠上,你久沒有與身體和屎便如此親近,長長的一尾完整無缺的躺在胯下,你會想起是那口飯的餘剩,自然的循環。

年前突然發心參禪,除了是朋友推界的因緣之外,主要還是因為顯之於身上的無明作動。無端的痕癢了三、四個月,夜不成眠。西醫說是皮膚敏感而中醫說是風[難]。最後要找到順勢療法的醫師和服用了好一陣子微量疪霜,才好轉過來。然而痕癢是一種很弔詭的病,它既是病癥又是病源,你無法擺脫騷癢的心癮的話就只能越騷越癢。騷癢的心癮,永無止境,是無明的最佳體驗,也是貪和嗔的即時懲罰。

十天裡的頭四天是觀息,逐漸遠離妄想而只觀察呼吸;到了第六天才開始內觀,觀察身體上下課程依由錄音指示而行,約八十人在禪堂內面着同一方向席地而坐,老師坐在前方的台座上,控制錄音聲帶的播放,也即是控制靜座的步驟。第六天以後,會要求學員要能坐上一個小時完全不動。這些年來以freelance方式維生,常年維持着一心幾用、一眼關七、思前想後。這下子要把心不斷的拉回當下,既不能回到過去(反省、後悔、懊惱……),也不要能計劃將來(明天、下個月、一年後……),簡直是對症下藥。觀息的頭兩天,日來的妄想和夜來的夢竟是把台北和台南的旅程不斷重溫,歷歷在目;等這些近因都落定了,益發深遠和根本的慾望和回憶才浮現。而這下子才能照見的,除了食和性之外,思念得最多的依次是我媽、西哥、過年之後要搬的新房子、和藝術。許許多多奇怪的念頭不請自來,有是自己久遠之前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遇上過的人、看過的電影。有一天晚上做惡夢,夢見自己在獨立媒體的友伴之中(遊行乎?),手臂突然被割破了一大個洞,血湧如流,我想呼喚我的同伴,然後便被自己的叫聲嚇醒,再急急的又捲回被子裡怕吵醒其他睡在統舖上的室友。又有一天下午靜坐,覺得自己在吃飯,好好味啊!口張開了作吞嚥狀,才猛然想到自己刻下正盤着雙腿盤在禪堂裡,不由的失笑起來。而其他千奇百怪的綺夢就更不在話下了。

坐着一小時不動聽來像沒有什麼大不了。然而要你認真的坐下來,便會發現平日身體原來是會不斷的因應習性不斷的自我調整,搔癢、搖動、轉換姿勢─而當這些都被禁止以後,最直接的生理反應就是痛。越是痛,下意識就越想逃避,逃避不得,便對痛的感覺產生反感,惡性循環(無明)。沒有唱頌(念咒、頌經)、觀賞(幻想神明的形相),內觀訓練要的是手空空,無一物,平白地獨自體味身的感受和心的實相。一念就是一念、一動就是一動,無遮無掩的擺在你眼前讓你昭然看見。看見了以後,就要學習把感受割離於心理的自動反應─痛=苦、舒暢=悅(signifier- signified)。把所有的感受停留在單純的(身體)感受─而已,(心)不予置評,於是─痛=痛、舒暢=舒暢(empty signifier)─而已。去年我沒有能坐到一小時,腿就鬆了,覺得痛竟是成了恆常,雖然成功把癢的感與不悅割蓆,便就接受了生的苦是應當的,僅此而已。而這次做內觀的頭一天,我使盡了全身的氣力強迫自己坐下去,在極度的麻與痛之中體味痛的細膩如何在體內流轉,從一邊的大腿上移到盤腰、又轉移到另一只大腿、不斷的生起滅去。最後痛雖是依然,心卻片刻片刻的去除了苦念,然後是一陣清涼─啊!原來是這如此這般。隨即痛楚又再轉回,一個小時的身心交戰,等待只會讓人痛苦,以忍的方式來勉強維持不是正確和「有效」的辦法。在苦苦等待鐘聲的兩天之後,才漸漸搞通了唯有是保持立於當下實相,以無待取代平日有待的時間觀,不向未知的將來(和己然的過去)作任何判斷(「大概只有五分鐘吧!三分鐘吧!快敲鐘了!」),才能讓心客觀平靜的觀察身體感觀。上次禪修,老是在輕看了眼前光坐着的老師,以為她就只是個錄音控制員而已。這回在掙扎之間偷眼看老師,總是紋風不動的就只是坐着,面露祥和之色,才明白這已是勝過千言萬語的教導(也更明白佛座像的安祥)。在這轉念之間,初嚐與感觀割席而坐,便是這次禪修的得着。

內觀中心沒有個人關房卻要求學員保持一個人在修行的狀態。夜裡睡通舖,日間同枱台,其實是什麼的怪闢與小動作都給看在眼裡。包括像五雷轟頂的鼾聲、打呃、鼻聲、翻身、誰多拿了飯物、誰沒有讓別人先行、誰佔了誰(自己)洗澡的時段、誰在什麼時侯捲着什麼料子的舖蓋翻一個多大的身……上回睡不着覺的時侯,我總在惱為何說好明明要一個人在禪修,但過的卻是明乎其實的集體生活!這次在禪堂裡,我被安排坐在一位氣管敏感、另一個不斷抽胃氣的師姊前面,密集的立體聲從腦後穿心而來,很不能集中精神在自己的功課上。惱了好幾天,終於按奈不住向老師「請益」(說穿了是投訴),說這這個考驗太大了。老師誡以平等心待之,並謂你最後還是要感謝她的。奇跡沒有出現,一向焦燥的我還是聲聲入耳,只是這一戒卻是自我提醒。精神之不能集中在於把想象往外投射到在你身後看不見的對象上,將之無限擴大,虛妄之極就連人家是幹什麼職業、年齡樣貌、家庭背境、健康狀況、性別取向都胡思亂想一通……其實反映的全部只是自己心裡的恐懼(不要傳染我、我唔溝靚妹仔的、我家庭和睦、我有工開…..),把自己內在的恐懼外化成對別人的憎恨,時間和心機都花了在別人身上,卻忘了為自己用功。所以說,十天之中無論是行、坐、立、卧都是禪,在眾人中的獨自修煉是應用的實驗。而最後天一禁語解除以後,才知道這個不斷打胃氣的師姐原來在各處寺院寄居了好幾年,只待出家的因緣,性情率真隨意。

到台中禪修前,曾在台北與S談及學業。她念的是電影,盤算唸博士已經好幾年了,對電影生產的社會模式和創作的個人歷程兩個範圍都感興趣,就是不能二揀其一。與S同病相憐談的投契。唸完英國的碩士之後,對masculinities的探索意猶未盡;但這三兩年的創作,又似乎是從自我沉溺、治療開始走到與自我觀照─兩者風馬牛不相及,卻又同樣着迷與未知。Y當年曾經問過我為何對男/性‧藝術如此着迷(這下之意是否「另有企圖?」),從侯俊明、北野武、到陳界仁、楊秀卓、金基德,這回途上也在看李叔同/弘一法師……隱隱覺着男性-暴力-苦難-救贖的共通點。但這又干卿底事?與我的研究、我的創作何干?自從上回優劇場再度來港,「以藝入道」這四字一直盤繞腦中,卻所知甚微。唯一想到的連結點只有苦難與救贖。女性主義、masculinities、禪如何可以炒埋一碟(尤其禪的反物質與無我如何容得下藝術?女性主義與禪是否有矛盾?),想要討教,也不知道應認問誰,靜坐的時侯,分神的就是這些。

台灣南北行─有空間才有可能性

入關之前,分別在台北和台南逗留了兩天,走走看的都是友人的好介紹。善祿帶我到古亭站附近同安街的「紀州庵」看帳棚劇團的演出。在民居的盡頭,只能一片爛泥地而沒有什麼像庵堂的建築。原來所謂「紀州庵」,是一所日治時期居酒屋臨河而建的後花園,建築現己不全,只遺一棵老樹。這區的里長比較支持文藝,便讓帳棚劇團來演戲。戲碼「忘樂門」,以荒誕劇的方式道了「台灣小它百姓們正面臨著全球化浪潮下世界競爭法則的生死記憶拼湊儀式,或者根本是夢魘一場」。看過不少強調社會性的作品,結果是說教而且粗糙。然這次帳棚劇團的演出,卻教我看的投入動容。看着演員拖着戲服在泥地手舞足蹈,裙沿都沾了泥土,起初還有點於心不忍。後來看見各種對空間的靈活調度(堆高機長驅直入、還在台後放火!)、演員與觀眾的親近(演員丟了戲服的飾件,觀眾連忙收拾),都在打破對過份依賴科技計算的現代劇場美學,而別開生天(剛好這天報紙在軟銷歌聲魅影移師國家劇院,那盞吊燈如何分毫不差的橫掃觀眾頭上!)習慣了在排練室光滑不坦的地板上作動,卻忘了土地的踏實與人情的真摰。帳幕劇團的運作方式,堅持不要政府與商介任何真金白銀津貼保助,要支持的話就請你來一起身體力行,那怕是為演出及工作人員公公炊造飯也好,是來幫忙做半天不專業的搭台苦力也好,就是不要把藝術給資助牽着鼻子走,也不要藝術給建制粉飾太平。

怱怱來到台南,素未謀面的大謙便領着我到處去看各式各樣的閒置空間,有成功的、不成功的、和尚待籌謀的例子。例如尾大不掉的駁二倉庫(高雄舊蔗糖貨倉)、在小巷深處的文賢油漆工程行(由家族物業交給「建築繁殖場」搭建成的半違章建築)、將功補過的海安街道美術館(在半途而廢的地下街工程上活化舊區)、尚待開發的國立台南大學藝術特區(原校長宿舍全幢和教授宿舍小間)、巴洛克式建築的東門美術館(將會賣地清拆)、還有高雄的新浜碼頭和豆皮咖啡館。最歎為觀止的是大謙不嫌其煩的帶我參加中台禪寺普高精舍的歲晚圍爐,順道讓我見識佛教團體的組織力。中台禪寺借用了高雄半幢空置廠廈搞的「社區中心」,除了金壁輝煌的佛堂外,還有飯堂、圖書館、藝術中心。筵開超過五十蓆仍有條不紊,兼有抽獎禮品。還邀請藝術家坐在主家席旁,司儀向會眾逐一介紹,並鼓掌歡迎。精舍的「上雲藝術中心」特聘專人負責營運,還供有免費飲料小吃讓觀眾小聚談藝,設想周到。

這次到台,先寄居在台北S的家,三房兩廳兼前後露台,才不過約港元一百萬;台南捷和慷慨地借我住他的工作室,更竟是一幢連車位與平台的三層「透天」(即獨立屋)。香港的三高政策禍延成藝術發展死局和精神建康炸彈,生活壓力租金佔了大半、作藝術實驗的空間和時間相應地被壓縮。常說香港人無根,是因為殖民歷史和中國近代的政治動盪。禪修室友,曾經有兩年在海拔一千公尺以上渺無人煙的山上獨居,心無旁貸的以大自然為修煉;禪修完結後同修都趕着回鄉間老家過年;大謙送的一棵霧連,說是學生家門前種的;坐在火車上看見沿途青葱的農田(還有火稻)和村後山陂上的墓地,生命周期與土地緊密連結。鄉土情懷不是鬧着玩的懷舊消費,土地應是心靈的不動產,而不是待價而沽的地皮。

末了,這次模達紀事寫得很慢。禪修回來便遇上大年,反差很大。看見各種藉口賀年暴殄天物的活動,特別是那些過不少新年的鮮活,和各式過度包裝的禮盒,新年變成生態災難,唯有在心中默默為不惜福的親人祝禱。發財之類的話說了俗氣,唯祝各位狗年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