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忙亂中,戲演完了。你說你在最場看到演員在台上下淚,你感動了,因為整個戲先前都是以非常理性的方式進行。
我 不知那是誰,我完成了我的場口之後就只能待在看不見的幕後聽。想告訴你,在最後一幕,我在黑暗中緩緩前進,眼眶被射燈的熱力抽乾,眼淚不斷的湧、又不斷的 被抽乾。我沒感到什麼。那是一場形式與理性的遊戲。如果你也跟我一樣沒有看見,也許會覺得大部份的時侯,演員的唸白軟弱無力,像唸一本不求甚解的書,又像 在跟自己說話。
幾個月之前,在對面的聚緣齋聽你講「無明」,講如何把南美小說家Luis Fernando Verissimo的 《The Club of Angels》 搬上舞台,變成「動作藍圖」的「十二緣起計劃」之一的「無明圈」(天使極樂宴)。我知道你選中我當十一位演員的其中之一,多少是因為看中了我的「無明」。故事講述一群定期舉行宴食聚會的友人,突然一天,其中一個死了,新來的成員每煮成其中一位成員最喜愛的菜式,那頓豐富的晚餐便成了那人的最後極樂宴。你試圖讓創作演員/我們從戲去了解無明。這是繼「廿豆‧盒子畫」「成名作」《牆戲》之後,你再次切切實實地想在劇場裡說故事,而不再是拆解、與觀眾猜迷。這兩個戲,事隔十年。看着Wiz與康太圍着兩只空碟子說「我只是睇到我根本睇唔到。」又Angel說:「但是我們每一天都要一次又一次屈服在饑餓之下;當其休官能欲望都消失弭盡,饑餓依然存在。你會對Pina Bausch 生厭,但唔會對蓮香既叉燒包生厭!」還有Bobo罵正在鬧分手的Viola:「你不要同自己玩遊戲好嘛!」老實告訴你,這是你第二個真正讓 文字說話的劇本,對白感動了演員。但我也要老實的告訴你,由我們十八廿二到如今的三十出頭,晚上七時的排演,到九時才齊人,而大家的專注力往往只能維持到 十時半,然後是劇本對白夾雜着演員閒扯有一句沒一句的拖拖拉拉直至大家都筋疲力竭。這十年我們沒有變。後來我看見你兜兜轉轉,在不知不覺間又回到老路去, 在對白/獨白之間架設起形形色色的框架與形式調度。你沒有放下。演員圍讀的時侯「知道」了「無明」,卻還是不知道為什麼要演戲;而感動下淚的,也可能是屈服於文字與聲影效果的威力,情緒反應,不一定等如劇場外的徹與悟。
前進進戲劇工作坊辦的「導演工作室系列」,這頭炮找來了你與陳炳釗「Mix’n match」。友人告訴我,如果要了解「沙磚上」,就必要看陳炳釗導演的「安德魯與我同桌」。故事材自路易馬盧的電影《My Dinner With André》,內容記述兩位失去聯絡多年的劇場朋友一次聚餐的對話。對話的點題由《秋天奏鳴曲》裡「I can always live in my art but not my life」的演員自白開始,切中藝術家/人在戲劇與現實之間的矛盾。這個劇本原由兩位演員的即興對話湊合而成,由言說(speech)到文本(text)滔滔不絕有如一篇論文。我臉上還掛着未卸的妝,以演員的姿勢坐在觀眾席看戲,坐在大側面,只能看見André的大背脊。但我聽到的是演員的真實。這場論文辯論由紐約劇壇談到果托夫斯基談到日本和尚談到莫名其妙的共時性……兩位對話的主體由四人分飾,但調度離不開長餐桌的兩端。有觀眾吃不消連連轉換坐姿,亦有觀眾聽得入神,反覆思量藝術對世界對自己的意義。我在想,如果把你的戲換上這種最低限的形式,還剩下什麼?
不 過我也忘了告訴你。我在眾多個排演與缺席排演的晚上,「無明」蠢蠢欲動。這些蠢欲由西九龍引起,論壇上的發言與自以為是的評論,是無明火起,「以為自己可 以改變世界,最後才發現原來被改變既永遠只有自己。」寫評論也許原出於一種有我無你的支配欲,患得患失,念起念落。當我在念這句對白的時侯,我知道在無明中。
你的演員
梁寶
(全文另刊2004年於成報專欄「十分一短評」)
廿豆.盒子畫與彭家榮:
http://www.20beans.com/steven/p-blueprint/index.html
有關前進進戲劇工作坊:
http://www.onandon.org.h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