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7.07香港仔天橋)
梁寶山
回歸十年─別對藝術(家)要求太多!
梁寶山
前言
此起彼落的回歸騷,是慶回歸還是[聲火-造字]回歸也好,都是趁墟而來。能夠編組具份量的回顧特輯與發表空間的本地書刊已經越來越少(大概就只有進一步的「十年一步」),只有靠外來勢力如《今天》和《誠品》。微觀視藝界十年玩忽,對身份議題或如何跨越身份議題甚至主體性─比起劇場、電影與文學的努力深耕,我們像交了白卷─拓展生存空間,混淆高低雅俗以劇場最力;延續前九七探索的後九七情結,以電影最能觸動廣大民心;文學界後繼有人(見《今天》「香港十年特輯」) [1]─雖然都是辛苦經營,但總比我們的收成豐富。近年視藝界「得個桔」式資源爭奪內耗(一年資助藝術團體、藝術村保衛戰)、大專藝術教育供過於求泡沫發展、雙年展工業與策展業偷步走向世界……近日有外國朋友又來訪問,說就是不明白為何香港藝術家總在抱怨被邊緣化,論弱勢香港大抵不比波蘭邊緣。中心與邊緣之說,從來都是西瓜靠大邊─舊時是國際、今日是民族(又是中vs.西跟我們的三角關係?), 而文藝界的實際情況是:一,藝術家喊「邊緣化」是爭取社會及公共資源分配時經常提出的理由,無論是自覺或不自覺、理性或非理性,跟「官商勾結」觸動商人神 經一樣是條件反射;二,「邊緣化」是一國兩制延伸出來的此消彼長思維格局,大國崛起論的反面,自人民幣對換價超越港元後越演越烈,文化界也難以獨善其身。 於是誰不羨慕陳冠中的先見之明做其大中華文化浪遊者、或跟近日載喻歸來的金牌經理鄺為立。常想,如果大家都懂珍惜九七暴風過後的平靜,未嘗不是好事。有次 跟劉建華閒扯,原來大家都羨慕台灣視藝圈的自彈自唱自給自足(雖然藝術市場有待復元)。國際化與邊緣化作為一個銅板的兩面,是殖民與後殖民加上全球化的遺禍,懶作他想而不能自拔的錯誤命題。更何況所謂國際藝壇也是進步的迷思,跟牛棚藝術村後面翔龍灣樓盤的「國際化高級海濱豪宅」廣告字樣、和馬桶上的American Standard一樣是空洞能指,分別的大抵只是買家的多寡和價錢高低,與藝術水平無必然關係。
(一)
未能激進的香港藝術
筆者在《十年回歸前後話》研究及展覽計劃上榜上有名,但也不能不拿石頭砸自己的腳。因為我非常懷疑,以九七為記,在大歷史與社會文化不同領域之間,十年是否一個分水嶺─如果要數,對藝術發展影響更為深遠的,可能是2001年香港首次參加威尼斯雙年展;2004年起年西九文娛藝術區引起分餅仔大地震,餘波所及2006年信和高調支持藝術,發展出以提供場地(物業)兼少額贊助的藝術生產模式;2003/4各藝術空間第一代創辦人相繼退隱後幕後的瓶頸狀態(最明顯是Para/Site藝術空間和藝術工社),及由藝術空間引起的策展風開到荼薇;與此同時,不裝門面的個人工作室在後工業地帶按市場規律自生自滅;當然還有大專藝術學額激增(藝術學院、城大、浸大相繼設立本科及以上資格課程),創意工業消化不良;專賣香港藝術畫廊緩步增長(從漢雅軒到約翰‧百德畫廊、嘉圖現代藝術、TooArt等)。上述說法,不知會否被指為落入屁股決定頭腦的唯物論,但我想強調的,是以十年為紀,趁墟猶可,如果在學理上拿他認真,功夫還多着呢!
我經常強調藝術的物質基礎,不知算不算在小覷藝術家主體的能動性。但「私密說」近日再度浮上水面,就連香港電台節目「藝力無限」[2]也以此為後九七香港藝術定性,以茲與九七前的政治高熱相比,故此借回應何翠芬「回歸十年前後話─香港視覺藝術歷史的織路」[3],以進一步分析,特別是同樣的藝術取向在九七後的不同語境,是否仍具批判力(還是批判已無必要?)。我是受裝置藝術和「個人即是政治」影響的一代,從「私人空間─公開觀賞」(1996)到「九七博物館:歷史‧社群‧個人」(1997),還有Para/Site藝術空間仝人一系列在城市邊緣打藝術游擊的大小個人集體展覽,以看似非政治的生活碎片(颱風、經血、老照片、兒時玩樂、坊間傳說等等),重組在政治高熱中被迫得支雜破碎的個人記憶,然後放在當時幾個高度集中的民辦文藝場所(大會堂、藝穗會、藝術中心、Para/Site藝術空間)中 面向公眾。與此同時,另一種相反的進路,則在政治高熱上火上加油,如青年藝術家協會的「前九七藝術特區」、「基本空間」等,或諷刺或隱喻或衝擊,以前衛藝 術之姿挑戰政治,並以潘星磊的「紅油事件」作為高潮。作為藝術家,走過九七分界,再不用追趕政治議題,當然吁一口氣,可從新開始「低調縝密的私人探索」[4],實在是可喜可賀。但近年由消費主義帶動的藝術專業化(推陳出新的各種學位、文憑等學術以至就業市場上的認可資格),粉飾太平營造休閒氣氛的公共藝術計劃,和手藝質量有所保證的作品,都在滿足逐漸成形的藝術市場(不單是狹義的畫廊銷售方式,而是消費文化的藝術化為藝術家帶來的工作機會)。公共空間的收縮成為新語境(殺港台、賣領匯、版權法),「私密說」不單失去原有的顛覆性,如果「躲進小樓成一統」的心態變本加厲,將會等同於自動繳械(近日淫審處肆虐,藝術界竟然仍紋風不動)。加上前衛藝術紛紛相繼轉入建制(從居無定所的組織轉為「公社」、「空間」、「藝術村」;裝置、混合媒介、多媒體進入藝術館和畫廊)。如果小心分析,「私密說」的復興者─張頌仁、歐陽憲與何慶基,三位之中有兩位都是畫廊東主,「私密」說的適用範圍實在有一定局限。[5]就算是以個人情感記憶作為對香港後殖民處境的深耕,後九七電影(尤其無間道系列)無疑已超越了視覺藝術的之前的批判力[6]。
具判批力度的創作不是沒有,只是沒有出現在「私密說」的視線之內。鍥而不捨或積極架接社會議題的有攝影、漫畫和行為藝術。面對公共空間的整體萎縮,和城市的過度發展,漫畫和攝影(錄像不知能否算是視藝)似 乎最能撩動「世代」之內以至跨世代的情感記憶,並且在傳媒以至抗爭的前線與公民運動並肩作戰。粗疏地點算,像蘇敏怡、楊學德、小克、江康泉、智海、花苑等 從懷戀城市到批判城市規劃;謝栢齊、余偉聯、吳文正、雷日昇、黃勤帶、謝至德等長期紀錄重建區或弱勢社群,以免給主流社會遺忘;三木、高小蘭、曾德平等每 年六四期間規模或大或小的藝術行動,和鄭怡敏與張嘉莉每年奇裝異服地參加七一遊行─以上種種,均不迴避立場,或直接或間接介入社會政治事件,尤其在「天星 碼頭事件」一役藝術更起着「點火」作動。如果以何慶基1996年策劃的「走出畫廊」[7]作為起點,大概算是修成正果。可惜的是相對於「隱私說」,除了祈大衛對香港藝術的政治(去殖)解讀,和零星文章外(像韋一空的「藝術與政治」),實欠有系統的疏理。
近年越來越少寫藝評,原因之一是怕多重身 分影響判斷。藝術是否一定要與時並進?又有關九七的藝術是否一定要用政治解讀?在評論的時侯,如何避免拿自己的政治社會參與來霸佔道德高地,需要高度的自 覺、寫作技巧和成熟的討論氣氛。只有文革才會要求所有藝術家都關心政治!但反過來說,在一個社會能容許藝術家(或任何公民)與政治保持距離的時侯,我們實在應心存感激並加以珍惜,因為一切並不是理所當然。我個人覺最不容樂觀的是香港近期整體表達空間收窄,同時藝術家轉又入市場經濟,忙於要站穩陣腳,而疏於開拓甚至只是保衛原有的表達空間。看着兵馬俑賀回歸、國寶賀回歸、漁民婚慶舞蹈賀回歸……傳統藝術與保守政治本來不一定是最佳拍檔,然而激進政治與前衛藝術脫鈎,助長了保守思想。香港藝術未能激進,還望同仁努力。
[1] 劇場方面,只要看看十年間進念二十面體與劇場組合的發展便可見一斑。電影方面可參朗天:《後九七與香港電影》,香港:香港電影評論學會,2003年。去年開始出版的《字花》,亦讓人覺得耳目一新。
[2] 香港電台:「藝術無限」之「遊藝97’07’」,2007年7月17日,香港「無線電台翡翠台」播出。另見網上重溫:http://www.rthk.org.hk/rthk/tv/artsunlimited2007/20070717.html
[3]何翠芬:「回歸十年前後話─香港視覺藝術歷史的織路」,
[4] 何慶基:「默默無言」,《信報》,2007年2月23日。
[5] 2001年香港首次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策展人張頌仁便再次提出「私密說」,見「臨街的觀照」,《第40屆威尼斯雙年展香港館場刊》,香港:香港藝術發展局。另參歐陽憲:「若即若離的城市:香港的主體性」,《連接點:當代香港藝術》,香港:嘉圖現代藝術有限公司。
[6] 有關討論,可參羅永生最新著作:《殖民無間道》,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7年。
[7] 「走出畫廊」1996年由何慶基策劃,藝術中心與香港藝術節合辦的展覽,作品均「走出畫廊」,在灣仔區內各處展出。
下集續談幾個民間的回歸騷。
(二) 香港藝術的七月紀事
煙花落幕以後,慶回歸的紅塵還未落定。「香港始終有你!」仍到處狂轟猛炸,連泳池也不放過。即將舉行的文化合作論壇沒有了肥何,換成了老曾,但文化回歸看來一切如常。香港自不少有心人,總在小處求突破。
黑白慶回歸
在 一片紅光掩映之下,沒有什麼比黑白更能貼近我(們)十年心情。有關「臨流鳥」的十年重演,已有不少友輩詳論,姑且一贅的是,開場時那一台的黑和白,整個 台如蛛網塵封的等待劇情的倒序,好想忘記的「集體回憶」。然後歷史像黑洞,從台心的探坑把布幕吸吮到底。故事將近尾聲,一列紅布迅速戳破整個高度壓縮的歷 史時空。然後一切又回到現實的當下,包括融入中國的無限商機。
在文化中心一片「香港終有你」的白色噪音之下,吳文正與黃勤帶自掏腰胞,在 文心中心一隅擺出「香港不列顛」攝影展,爭與市民自由行近距離接觸。一列兩面的 展板,花去萬多元的租金,單是題目裡那種「港英」並稱的局限,已是歷史文物。而換來的是逝者如斯的感歎。觀展期間有一名中年男子指着維園女皇銅像椅背的圖 像說:「呢啲都無晒啦,英國佬走之前都拆走晒咯!」無論此語是否屬實,這是常民對殖民者改朝換代的一般理解。影展刻意混淆二人作品,也同時混淆港-英兩地 的城市風景,刻意營造的黑暗陰沉、粗糙模糊或強烈光暗對比,歷史之中新舊人事,一切都好像見過,但又未能準確記起。
一向以為地產商搞藝 術,一定是歌舞聲平,合家齊慶。看馮文耀在奧海城的「十年憶夢─香港回歸十年記想」,竟是一首未催燦的史詩。以炭筆、水、墨混和而成的 繪畫,經常以男體、魚、椅、樹在沒有背景的空白畫幅上沉游,組成超現實的組合,和反地心吸力的動作,畫法粗中有細。(對不起,真叫我想起英年早逝的麥顯 揚。)無題的一組斜掛畫幅,男體緣着椅邊站着,那種不由自主的失街狀態,大概是十年回歸的集體夢魘。而就地即席揮毫的「十年憶夢」,技法上雖受展場板物料 限制,但從煙花、海港、時鐘、大橋、洋紫荊、沙士、黑衣遊行、IFC、天星、纜車交織出的畫幅,所由在慶回歸香港故事中可能出現的空洞能指(除了遊行), 一下子因為黑色而變得踏實。
遊行藝術 未能激進
走 在七一街頭,遇上由藝術家創作的巨型橫額,條條貨真價實,沉重的PVC與新淨鐵通,是非一般市民手到拿來廢物利用的貨色,沉重得讓藝術家和義工都滿頭大 汗。我不知道這隊由Para/Site藝術空間策展人Tobias Berger與北京行為藝術家舒陽發起的「眾裡‧眾言……」藝術遊行隊伍,是否與「藝術品」的重量有關。策展宣言著明希望「將藝術活動融入社會」,但隊伍 選擇在金鐘全身而退,沒有上政府山,失卻了七一遊行堅持以(暫時)佔據政府總部的空間政治要義,難免予人大志未竟之感。「眾裡‧眾言……」能否算是介入的 政治藝術,還是拿政治場景借題發揮,實有待商榷。但可以肯定的是這種由策展人為藝術家出題借力打力的功課式創作,雖然正好讓政治冷感的藝術家也有參與社會 的機會和實驗空間,也豐富了香港的遊行文化。但如果要做到具有批判力度,卻非得靠個人的長期身體力行不可。我們不應期待英雄,但當權者眉也沒縐一下、藝術 家只徒幽眾人一默的「政治藝術」,實在是攞彩有餘激進不足,只能做到借社會大眾出出氣,也許是一種香港現實。路遙知馬力,在云云「九唔搭八」的橫額之中, 由莫昭如、三木、熊仔叔叔等一行人倒拿「熱烈歡迎胡錦濤主席蒞臨香港」的巨幅橫額最為映眼。上午向「胡總」行過見面禮的橫額,是廢物利用,不花分文,下午 便變成七一大遊行的「倒胡」道具,正好用來反諷那些朝秦暮楚的忽然愛國。而一行人雖沒有爬上政府總部,卻選擇走到更有挑戰性的皇后碼頭聲援因為煙花匯演而 差點被警察清場的抗爭朋友。「眾裡‧眾言……」的橫額現於Para/Site藝術空間展出,我希望這只是Para/Site重返當下社會現實的開始!
只 是幾年之間,一種曾經叫做「香港人」的動物,已經瀕臨絕種。看着看着這些回歸展,竟覺得非常孤單落幕。當然我(們)可以把MILK推出的限量版熊貓慶回 歸視之為在消費文化中對國族與政治的顛覆、也可以把先前到港的林風眠畫展裡幾幅八九年作品,在陰影之中自憐歷史的傷痕、更可以把國寶展裡那些南宋繪畫中讀 出殘山剩水的大吉利士、或九廣東鐵為慶回歸而牽強得猶如申請掛臘鴨成為奧運項目的「創意列車」─來犬儒一番,自我安慰。看見今年七一早上慶回歸遊行的場面 浩大,自由行夾着香港人組成的路人夾道歡迎,我有點覺得自己像過街老鼠。隨着城市景觀已經變得越來越陌生,你原以為大家都會心微笑的笑話卻換來木無表情的 沉默─和諧社會、一人少句、平衡發展、停止思考、盲目樂觀─其實,正是法西斯的溫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