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史的私心─「歷史-城-香港藝術史書寫圓桌座談會」的一點補遺
梁寶山
先說一個故事:
七月,接到出版社的一個電話,問我有沒有 興趣替一位前輩畫家編本口述史小書。萬事俱備,只欠一個編輯加以整理。有機會編輯前輩的史料,當然與有榮然。自從天星事件發生以來,雖是疏於做最前線工 作,但碼頭上一日有人,心裡總是一日難安。而在這段日子,最能安慰忐忑心靈的,不是別的,而是回到案前,細讀這份口述史稿。細味着前輩從戰前開始的經歷, 讓我看見了我‧城的來歷。前輩熱衷於自我的尋求,並不怎麼參與所謂火紅年代的社會運動,夜裡,我冷不妨會讀到這樣的一句:
「在大會堂落成前的一個藝術節,場地選了在天星碼頭的東翼。」
已然錯失的歷史,霎時在螢光幕前靈光乍現,註定失敗的運動,卻彷彿一切都是值得的。座談會上黎肖嫻形容這是breathing life into history[為歷史注入生命]。但我想說的是,這偶遇,其實是歷史為我們的當下注入生命,或難gag講句:「……忠告並不是問題的答案,而是對一個剛開展的故事作出如何發展下去的建議……忠告和具體生活的線條編織在一起就成了智慧」(counsel is less an answer to a question than a proposal concerning the continuation of a story which is just unfolding […] Counsel woven into the fabric of real life is wisdom.)(本雅明:《說故事的人》)不明來歷,無以謂之「我城」。而現下橫躺在我們-藝術家面前的,就只有一片新填地「西九」,四十公頃的滄海桑田,史無前例。難怪這陣子友儕間竟然會交相聽起杜煥的南音來,以回想那是一個茶樓仍有雀籠與南音的油麻地,文化的集散地。
座談會的前半部,有人提出宏觀與微觀、語境、歷史的時/空觀念、語言的不確定性、世界藝術史中的概念翻譯、甚至藝術教育中的藝術史等問題,礙於時間關係,均未能深入交流。其實我好想插咀問,在動筆以前,是不是要先問問自己為何要寫歷史?而香港-藝術-史又與我/們何干?在「歷史-城」讀書組的第一次聚會上,我搭咀說:「I am not a historian. 」(當日討論以英語進行)換來黎美蓮教授「碌大雙眼」在臉上掛了個問號。說這話一來是想為自己的疏於職守開脫(自己明明唸的是藝術史),二來是不敢班門弄斧。這次為了準備講座,盤點一下年來與藝術史能攀點關係的文章,竟發現濫芋充數的12篇/冊當中,都顯見了治史的「私心」:
為將來而寫的歷史:
《伙炭:工作室開放計劃2004》
《Q[蹺]K[蹊]─陳育強標本集成》(編著) (2003)
《楊秀卓紅色二十年》(編著)(2002)
《從過渡跨越千禧─七人視藝評論自選集》(與黎健強合編)(2001)
《Para/Site 1996-2000》(編)(2001)
關於歷史:
「回歸十年─未能激進的香港藝術」(2007)
「談《從現實到夢幻》,兼評《香港美術史》」(2006)
「作為中國現代藝術的香港藝術──與高名潞先生商榷」(2001)
「中國文化的幽靈──論《當代香港藝術2000》」(Para/Site之友口述 梁寶山筆錄 陳啟賢增訂)(2000)
歷史回顧:
「香港藝術的四種話語(講義大綱)」(2007)
「『行為藝術』的歧義─處身其中的幾點觀測」(2006)
「期待跨越女身的女性主義」(2004)
這是一張非常失禮的清單,當中可以算得上是為香港藝術提出某一種歷史詮釋的,只有零散的四篇「歷史回顧」。而更多的是「關於歷史」的書寫(或勉強可謂探討historicity), 主要是與其他作者相榷,或只能算是沒有下苦功的風涼話書評。反而下了苦功,又難以定義為歷史著作的,我把這些都歸類為「為將來而寫的歷史」,因為當中雖然 也有詮釋個別現像或評論某種創作方式和作品的,但題材晚近,寫來是刻意地為當下狀況立此存照,為未來寫史的人留下一點線索。
寫歷史不是要秉筆直書(disinterested)的麼?為什麼說是出於私心?記得上Griselda Pollock的課,她對搞創作的同學要求是「theoretically-informed」,即是就是做創作的,也不能對理論無知。我覺得這話也可以改頭換面成不能對歷史無知,說得老套一點,就是前人行過的錯路就不要再行。所以我想知道楊秀卓為什麼要在80年代的香港做那些「禽獸不如」的行為藝術,對我們已經過渡的香港有什麼可以借鑑的地方。所以我想知道為什麼我在陳育強老師面前總是很少拿得到高份,是什麼的師承與文化氛圍會培育出他(那一代人)的美學準則。而因為中國對香港的政治制肘,和殖民政治的陰魂不散,我(們)才會對把香港史納入中國現代美術史而反應過敏、吹毛求庇。我不知道這能否解答黎明海教授香港藝術史時,學生缺乏治史興趣的問題。但對於我,創作還是書寫,從來都不是在一片歷史真空裡能夠進行的。而我很記得有一次科大衛教授為中學老師演講,他說與期編寫一部香港史讓大家來讀,不如促發大家對香港史的興趣,然後一起來寫香港史?(大意)
我曾經苛責宏大敍事的歷史書寫,聽罷座談,越發覺得問題核心好像並不在宏觀抑微觀,甚至不單單要做到「越多作者越好」的理想狀態,而是不同的歷史書寫之間有沒有對話的意願。我同意官綺雲教授的說法,當我們讓空間 (地域)蓋過時間觀來定義香港藝術史,便總會出現以差異為主的格局(但這似乎只困擾香港「藝術」史而沒有困擾香港史)。可是我更關心的是無論是宏觀也好、微觀也好、以地域抑或時間框寫香港藝術也好,如果歷史書寫只是各不相干的囈語、而缺乏對話誠意和發話對像(正如陳育強教授問:「香港藝術史對普羅大眾能有什麼貢獻?」),香港藝術史便只能永遠停留零散而「有好過無」的草創階段。所以我會欣賞簡括而老實的《香港都市雕塑導引》,因為是雕塑家作者(戴尚誠)的自身關注的伸延,亦考慮到簡便導覽的閱讀需要,如果能把原本可能只關心自家創作雕塑的朋友也與媒體(雕塑)和地方(香港)的歷史連結起來,是很好的起步。而我之至今仍不能對朱琦的《香港美術史》釋懷,是作者既對其研究對像欠缺道義上的關心,更把研究者應有的責任諉過於人,缺乏溝通誠意。
這又回到我先前的提問,到底,我們為什麼 要寫香港史,和語言的不確定性?近日有關香港身份的議題再度浮上水面,有人認為「本土」是一種本質主義的說法,對論述以至運動都有致命傷,應以揚棄。然而 當某一種身份、文化被壓抑、消音的當下,一種簡括簡明,手到拿來的武器,是否更為急切和適當?[1]正如「集體回憶」後來雖然被何志平挪用在保育議題上虛愰了一招,但卻從此留下了一條長長的尾巴,為保育運動在建制內打開缺口。前陣子有關香港藝術「私密性」的討論,亦是很好的示範[2]。不斷的補充、增補、再定義,是一種磨人的過程,卻正好用來段練我們的能耐與意志,並從無盡的商榷中讓主體日益滋長[3]。換在這次座談會的議題上,我會形容香港-藝術-史是一種且戰且走的書寫,是與客觀事物的主觀連繫(subjective connection to object/ivity)。
這是一場早就應該開展的對話,得感謝劉建華玉成其事。由於座談那天我狀態失準,所以這是我對這個計劃比較完整的回應。
註:「歷史-城-香港藝術史書寫圓桌座談會」由亞洲藝術文獻庫及mMK主辦,於9月29日在香港藝術館舉行。事前由劉建華組織了約四次讀書組,共同探討藝術史書寫的種種。
[1] 張炳良﹕「定義香港 建立身分」,《明報》,2007年9月 19日 。梁啟智:「定義香港的危險」,《明報》,2007年9月 23日。梁文道:「本土一定是保守的嗎?」,《明報》2007年9月27日。梁啟智:「尋找『第三條路』」,《明報》 2007年9月29日。(見《獨立媒體》轉載:http://www.inmediahk.net/public/article?item_id=259323)
[2] 何翠芬:「十年回歸前後話:從香港視藝創作歷史說起」,《廿一世紀》,2007年8月號。
[3] 所以讀過了何慶基對九七前「香港文化系列」展覽的懺悔式總結,在整場天星與皇后碼頭保育運動中,都沒有忘記每星期天在這一帶聚集的菲庸,這是在定義本土的過程中因為沒有望記歷史而有的進部。見Oscar Ho, “Hong Kong: A curatorial journey for an identity”, Art Journal, Winter 1998, pp. 39-42.
1 則留言:
梁小姐,
你好!本人乃香港大學學生會學苑副總編輯,現誠意邀請閣下於十一月於港大舉行之傳媒節擔任座談會嘉賓,探討獨立媒體在香港的角色。由於本人未能找到閣下電郵地址,如閣下能撥冗出席,敬請聯絡本人,好讓本人把邀請信及活動詳情電郵給閣下。
電郵: undergrad.hkusu@gmail.com
電話:60785612
祝好!
Stella 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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