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1.2008

明月清風本無事 談朱銘的《門》及其他

太極系列 - 太極拱門
尺寸:1520×620×590 cm
年代:2001 材質:青銅
位置:台北金山鄉朱銘美術館

(本文同日刊於《明報》「世紀版」及獨立媒體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01592。)




回覆友人問候,我道很好,就是盡量不去展覽、不寫藝評、不談藝術,生活就過得愜意。因為前衛易得,安靜難求。可惜的是就連好端端的舊作,在這城還是無法立錐。我說的當然是香港中文大學校園裏,朱銘的《門》。何况在城市的喧鬧之間,到底是煞有介事的作品,還是無聲勝有聲的藝術才更前衛?

唯有借舊憶舊,在此與大家分享早前到台北金山鄉朱銘美術館的回憶。
半個素人藝術家

朱銘,原名朱川泰,1938 年還是日治時代,生於苗栗通宵。通宵是個臨海的小鎮、朱家家境清貧,朱川泰是家裏第十一個孩子,只能念到國小畢業。與藝術搭上緣分,是因為15 歲那年鎮上的慈惠宮翻新,便跟隨當地的雕刻師李金川學藝。只有國小程度的朱銘,可以說是半個素人藝術家,後來竟能在國立藝術學院教學,與同樣是木匠出身的齊白石一樣傳奇。廟飾雖是民俗工藝,但要成為出色的工匠也殊不容易。除了雕工,李金川還着朱川泰學繪圖,為日後的藝術發展打好基礎。朱川泰20 歲出師自立門戶,在北部鄉鎮開設木雕工廠,本來一帆風順,惜1960 年代初不善經營而結業。正因為這個打擊,朱川泰才立志不做生意工藝人,而轉向更高層次的藝術探索。觀乎這個階段的嘗試,仍以小件居多,例如曾參與全省美展的佳作《玩沙的女孩》,工藝精湛準繩,寫實能力極強,雖不脫匠氣,然女孩低頭、不着艷色的造型,別具文藝味道。而這名低頭的女孩,正是新婚妻子陳富美女士。

朱川泰的人生轉捩點,在1968 年拜學院出身、比他年長12 年的楊英風(1926-1997)為師。楊英風先後求學於日本東京美術學校(現國立東京藝術大學)、北平輔仁大學美術系、國立台灣師範大學藝術系等,又曾遊學意大利,以其線條流暢、造型抽象的中國傳統文化主題不繡鋼雕塑最為著名。楊氏與香港藝壇亦甚有淵源(作品曾於1962年現代文學美術協會的國際藝術沙龍中獲獎,多次來港展出,現灣仔瑞安中心大堂亦擺放了其作品《一帆風順》)。

朱川泰投師門下,除了得名「朱銘」以外,最重要的得着就是「丟」——拋棄學成所得。這對身懷絕技的雕刻師來說,是很大的心理挑戰。經過8 年時間,朱銘又再「出師」。1976 年,在歷史博物館舉行個展,趕上了鄉土文藝大潮(同期成名的還有素人藝術家洪通),結果一鳴驚人。例如以牛和牽牛人為題的《同心協力》,拋棄精雕細琢,轉以大刀闊斧來表現牛車動勢,粗獷的線條配合不修篇幅的斧鑿痕迹,為立體造型增添素描效果,質樸之餘又喻意深長。參觀當日,導賞員還特意解析這件作品的創作動機——鄉間以牛車載貨,然牛主人不但不體恤牛隻之苦,往往還重加鞭策,皮開肉爛之餘,牛隻不勝負荷之慘,把屎便也迫出來。不忍之情,朱銘於是強調人與牛協力同心。

70 年代台灣的鄉土之風,吹不到急促城市化的香港(當然還因為張頌仁還未代理朱銘作品)。朱銘最為香港人所熟悉的,正是這次漩渦中心的《太極》系列,而放於中大的《門》為最注目之作。基本的雕塑常識:雕是去除物料部分以得成造型的減法;塑是加添、模塑物料以得成造型的加法,木雕塑基本上就是以減法操作,不同於可以反覆修改的泥塑,創作必須即時得心應手。甚至可以說,木雕予人的原始感,一半源自

作者施之於木頭上的力量,一半則來自於木頭本身的實在感。觀乎我知道的木刻雕塑家,張義、王克平、唐景森,甚至仍時有鑿木的張氏徒弟何兆基、林嵐;唐氏徒弟馮力仁,都有寧拙勿巧、順其自然的共通點。而從年初逝世的唐景森、今年72 歲的張義、甚至我鄉居劈柴阿婆的身上,都能見到那種強韌的生命力,是日夕與木頭為伍的功夫。朱銘四十上下,為了應付雕刻的體力需要,便遵楊英風吩咐學習太極。太極順理成章成為創作題材,朱銘亦從鄉土進入更深遠的文化傳統,並走向國際。

大象無形

鄉土系列中的斧鑿刀痕,在《太極》系列(原名「功夫」)更顯出神入化,抽象與物質的緊密結合,活脫脫就是一幅立體寫意畫。太極講求無為與內在動勢,尚意不尚形。從看得見的套路到難以辨認的動勢, 朱銘刀下的《太極》逐漸化繁為簡, 他的說法是:「不單是刻這一招或那一招,而是走到這一招到下一招之間的演變。」(這與關良的戲曲人物不取亮相一刻而取動勢異曲同工)我第一次遇上《太極》,其實不在中大而在演藝學院,當時只覺得那些放在台座上的人仔「好型」。其後在中大6 年,每日與它擦身而過;埋身深究,可能不到5 次——然而,這不正正就是它的好處嗎——門之為門,在其虛空。它就是靜靜地待在那兒,龐大的身形(monumental scale),大到你沒有為意它是一件作品,而更像自然的一部分。它維繫起整個空間,見證着學子走向上天下地走向知識、走向世界,是圖書館與百萬大道的中介,亦即知行合一的中介。驟眼看來的木色雕塑,其實脫胎自寶麗龍(即發泡膠),經翻模鑄銅,以擺脫材質限制。所以作品遠則與山色相襯、近則可膠粒質感。二人對打,正前右方的一人蹬腳,背後看來剛成「人」字形;左方對手以雲手擋開,二人手腳之間僅有一線之差。錯折的刀痕加強動勢與速度,千鈞一髮,對打變成是此消彼長的能量流動。立在中大的這件《門》,並不是整個系列中最抽象的作品。在朱銘美術館「太極園」草坪上的《太極拱門》,有如中大這一件的快鏡重溫,肢體已不可辨,二人已連成一體。在日照之下,陰陽相生相克,點綴着整個山頭,它要刻劃的,已不是區區的銅、木或者寶麗龍,而是天地之間的虛空。

在朱銘開展《太極》系列的同時,亦在探索另一組主題——《人間》。雖然都以雕鑿為主,但人間系列卻色彩繽紛,着重表現個體意態,組合起來,還滿有故事性。例如《人間》園區中央的《傘》,十多個西裝友在雨中行行企企,神態各異。園區佈置,每一角都顯出藝術家的精心規劃,每一件作品都被安放在最合適的地方,許些還透露着老人家靜看眾生的幽默感。例如安放在本館門外的《排隊》,是一列風雨不改的遊客,指手劃腳、探頭張望;還有放在魚池中央的白天鵝、樹上的假文雀。

2006 年曾在時代廣場展出的最新人間系列,以肯肯舞娘為主題,對比起之前的《太極》系列雖顯艷俗,惟令我想起張義說過的一句話: 「唔鹹濕唔係藝術家。」如果性是推動生命巡環的原始本能,七十歲老爺爺的反老還童,情有可原。
藝術景點因加得減

我的中大時代見證着吐露港大幅填海,山明水秀雖然不再,惟是一草一木、一椅一桌、能打開的窗戶、可拾級而上的班房,仍舊實用簡樸。其後增添的許些藝術景點,不是閃閃生輝、迫入眼簾,就是與校院生活各不相干。最無厘頭的要數新亞孔子像,創校先賢錢穆先生、唐君毅先生不見蹤影,卻捨近取遠地招來先秦鬼影,在水塔下畫蛇添足。唯一能發揮中大地理優點的只有天一合一池,既容人靜默沉思、山盟海誓,也成為留影景點,好讓學子各奔前程之後回顧憑欄。說也奇怪,中大草創,開山殖林,種的是台灣相思;見證學生運動風起雲湧的也是台灣藝術家的作品。明月清風本無事,我們的政協、于右任的外孫校長又何來拿石頭擲自己腳趾?
(本文作者1997年畢業於中文大學藝術系;2000研究院畢業,主修中國藝術史。)



同心協力
尺寸:330×83×124 cm
年份:1997
材質:木
(觀展之後回到台北,剛好是立法院選舉。到處都是國語台語拉票廣播,族群撕裂,令人黯然。)

認識朱銘:http://www.juming.org.tw/

11.18.2008

我是海膽妹


獲得花名即是獲得了進入社群的身份証。今早見隣居W從沙灘回來,忍唆不禁的對我說:「原來你的花名是海膽妹!」
是嗎?原來真有幾成似海膽。

11.02.2008

病中小記之洗菜

今早煮飯,看外子洗菜。睇唔過眼。


瓜,他是這樣洗的─噴灑了一點農藥去除劑,便立即沖洗。

,他是這樣洗的─在器皿內加了一點藥去除劑,便把菜逐條在水喉口用流水沖洗。

總之是花了他最多的時間,卻讓菜接觸到最少的水─ 水?當然是通通流進去水渠喇。


所以所謂洗菜,之於他,跟洗碗無異。想阻止,卻又給他還以顏色!後來才想到,我是他的家務常識的唯一來源。然我從來沒想過洗菜也要示範的,所以他也不了解洗菜的道理不是人洗菜,而是要讓菜自己在水裡洗的道理(我的方法是在放盤裡一邊浸,然後逐條揀起,遇到要特別用水喉沖的,水也自然留在盤裡)。揀菜的同時順手摘菜莢、摘豆邊,頭跟頭、尾跟尾,理順方向方便切嘛。而珍貴的食水,就是不省來澆花,也應該省來沖廁。家務是非常花時的勞動,更講求準時(例如無論是6時抑或7時才回到家,整家人都是要7時半開飯的,沒有人會像烹飪示範般把所有材料都預備好才開火煮的)。煮婦對每一個工序應如何省時,也要有精密的計算─例如炒雜菜,當然是先砌薑蒜、紅蘿蔔洋葱之類先要下窩的,然後才邊炒邊切椰菜;下了椰菜,才切紅椒。如果要整幾味,當然也是先煲落湯,才炒餸。炒餸當然也是先炒沒有芡汁的,那就不用洗窩便可以炒一一味。

陰似箭,洗菜洗快點。謝謝多多多洗菜!



病中小記之聲音

抱病赴南蓮園池聽「和鳴」古琴演奏會。要在城市中央建一座綠舟,殊不容易。上回到園池,印象惡劣─為了應付熱情的人潮,庭園唯有以大量保安員維持秩序。這次乘夜入園,人潮散去,那些隱沒在花叢樹木中的播音器,竟還在播放古琴音樂,詭異之餘,更顯良好意願的欲速不達。遊園原為放鬆心情,而聽音的先設條件是安靜 ─ 把古琴變成重覆播放的罐頭音樂,這道演奏會的前菜,真大煞風景。

近來在家,幾乎只聽優人神鼓與古琴(尺八唱片難求),越來越覺得所有音樂都太吵。有人以為鄉居一定寧靜然其實不─正是因為寧靜,鄰家彼此的舉動更加一聽瞭然─燒水煮飯、電話電視遊戲機、老人家隔山喊話、貓叫狗吠(可惜已沒有了雞鳴)、遊客喧嘩、修理家居......因為寧靜,所以更吵。這次聽音樂會,後排的聽眾先撥膠袋、後拉拉鍊;後來又有中排的聽眾撕膠袋吃糖果,差不多半排聽眾都向他刮目相看。可隣大部份的香港人,每天被迫收聽路訊通、冷氣摩打、交通噪音的城市人,大概是完全沒有聽到膠袋互相擦刷原來是種原始樂器─當然,多半也難以體會琴音的微妙變化。然我看着吳釗先生的壓軸演奏,看着他的自在與專注,旁若無人,只有如我這種門外漢才會四處張望找出原兇。演奏會結束,有聽眾問演奏者那些由左手按擦琴弦造成的聲音,是否可以避免。琴人蘇思隸答,彈琴久了,耳朵越來越只會聽到想聽的東西,並反問,即你覺得這種聲音不好聽是嗎?看蘇思隸態度謙和,完全沒有要來教訓無知聽眾的道理。琴人的耐性和修養,與門外那些硬迫人附傭風雅的罐頭音樂,大異其趣。今早起來之後因病又再小睡,片刻即被遊人的喧嘩吵醒─「嘩,啲花好靚呀!嘩,你睇下!好靚呀!」然後便是數碼相機的快門聲。我和外子經常拿這眾遊客開玩笑:「嘩!人呀!好多人人!嘩!你黎睇下!」可憐香港生活質素之低落,迫得人對尋常事物,也要驚呼狂叫。起初不勝其繁,後來越來越覺得其情可憫。於是趁病乘隙,從抽屜底拿出紙筆墨硯,草了張條幅掛在家門:



(字醜莫怪)

但願,西九來臨,香港人的生活質素,不會被所謂藝術所填塞,我們需要的,是空閒與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