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7.2004

給天使的眼淚─給家榮

家榮:

在忙亂中,戲演完了。你說你在最場看到演員在台上下淚,你感動了,因為整個戲先前都是以非常理性的方式進行。

我 不知那是誰,我完成了我的場口之後就只能待在看不見的幕後聽。想告訴你,在最後一幕,我在黑暗中緩緩前進,眼眶被射燈的熱力抽乾,眼淚不斷的湧、又不斷的 被抽乾。我沒感到什麼。那是一場形式與理性的遊戲。如果你也跟我一樣沒有看見,也許會覺得大部份的時侯,演員的唸白軟弱無力,像唸一本不求甚解的書,又像 在跟自己說話。

幾個月之前,在對面的聚緣齋聽你講「無明」,講如何把南美小說家Luis Fernando Verissimo The Club of Angels 搬上舞台,變成「動作藍圖」的「十二緣起計劃」之一的「無明圈」(天使極樂宴)。我知道你選中我當十一位演員的其中之一,多少是因為看中了我的「無明」。故事講述一群定期舉行宴食聚會的友人,突然一天,其中一個死了,新來的成員每煮成其中一位成員最喜愛的菜式,那頓豐富的晚餐便成了那人的最後極樂宴。你試圖讓創作演員/我們從戲去了解無明。這是繼「廿豆‧盒子畫」「成名作」《牆戲》之後,你再次切切實實地想在劇場裡說故事,而不再是拆解、與觀眾猜迷。這兩個戲,事隔十年。看着Wiz與康太圍着兩只空碟子說「我只是睇到我根本睇唔到。」又Angel說:「但是我們每一天都要一次又一次屈服在饑餓之下;當其休官能欲望都消失弭盡,饑餓依然存在。你會對Pina Bausch 生厭,但唔會對蓮香既叉燒包生厭!」還有Bobo罵正在鬧分手的Viola:「你不要同自己玩遊戲好嘛!」老實告訴你,這是你第二個真正讓 文字說話的劇本,對白感動了演員。但我也要老實的告訴你,由我們十八廿二到如今的三十出頭,晚上七時的排演,到九時才齊人,而大家的專注力往往只能維持到 十時半,然後是劇本對白夾雜着演員閒扯有一句沒一句的拖拖拉拉直至大家都筋疲力竭。這十年我們沒有變。後來我看見你兜兜轉轉,在不知不覺間又回到老路去, 在對白/獨白之間架設起形形色色的框架與形式調度。你沒有放下。演員圍讀的時侯「知道」了「無明」,卻還是不知道為什麼要演戲;而感動下淚的,也可能是屈服於文字與聲影效果的威力,情緒反應,不一定等如劇場外的徹與悟。

前進進戲劇工作坊辦的「導演工作室系列」,這頭炮找來了你與陳炳釗「Mix’n match」。友人告訴我,如果要了解「沙磚上」,就必要看陳炳釗導演的「安德魯與我同桌」。故事材自路易馬盧的電影《My Dinner With André》,內容記述兩位失去聯絡多年的劇場朋友一次聚餐的對話。對話的點題由《秋天奏鳴曲》裡「I can always live in my art but not my life」的演員自白開始,切中藝術家/人在戲劇與現實之間的矛盾。這個劇本原由兩位演員的即興對話湊合而成,由言說(speech)到文本(text)滔滔不絕有如一篇論文。我臉上還掛着未卸的妝,以演員的姿勢坐在觀眾席看戲,坐在大側面,只能看見André的大背脊。但我聽到的是演員的真實。這場論文辯論由紐約劇壇談到果托夫斯基談到日本和尚談到莫名其妙的共時性……兩位對話的主體由四人分飾,但調度離不開長餐桌的兩端。有觀眾吃不消連連轉換坐姿,亦有觀眾聽得入神,反覆思量藝術對世界對自己的意義。我在想,如果把你的戲換上這種最低限的形式,還剩下什麼?

不 過我也忘了告訴你。我在眾多個排演與缺席排演的晚上,「無明」蠢蠢欲動。這些蠢欲由西九龍引起,論壇上的發言與自以為是的評論,是無明火起,「以為自己可 以改變世界,最後才發現原來被改變既永遠只有自己。」寫評論也許原出於一種有我無你的支配欲,患得患失,念起念落。當我念這句對白的時侯,我知道在無明中。

你的演員

梁寶
(全文另刊2004年於成報專欄「十分一短評」)

廿豆.盒子畫與彭家榮:
http://www.20beans.com/steven/p-blueprint/index.html
有關前進進戲劇工作坊:
http://www.onandon.org.hk


12.16.2004

模達記事─答J、L、C、M


每次收到朋友對模達記事的回應,我都百感交集。多謝因為各種原因而在暗角裡為我火上加油,或當頭棒喝的朋友,我尤其珍而重之。我相信開放平台,所以會刪去記事裡的牢騷、錯字與私人部份,然後寄到imedia 或我在成報兩周一次的專欄;然後又把原汁原味(包括錯字)的版本發寄給平日無暇相見,但在各自的崗位上努力加油的朋友。前者是因為我信相要還藝術/文化於民(並且也拿一點微薄稿費交租);後者是因為是寫稿多年,深知所謂的「大眾」,只是 anonymous的nobody,既不能改變政策制定者的思維、也不能改變師奶阿叔的想法。所以雙管齊下,辛苦點也想要堅持。

答:
1. 有關火炭藝術家的作業生態,收錄在《香港視覺藝術年鑑2003》的絀作「退下建制的前線─以火炭工業區藝術工作者為例」己有交待。這篇文章是我方法學上的一個小嘗試。
2. 由研究員旁觀者到支薪的工作人員,本來不想伙炭生態會因我個人的參與而改變(我在火炭沒有工作室!)。但這是不能迴避的現實,做人做學問從來都沒有中立這回事─從新聞稿撰寫的用語、到導覽小冊的編寫,個人詮釋權力難以避免。服待藝術家多年,而自己也是藝術家,所以許多時都覺得如履薄冰─我經常想迴避權力,所以每逢一到達不能再逃避這個遊戲的時侯,就選擇半途而廢。這是我的盲點。回顧今年伙炭,我最大的遺撼是沒有把它提昇到更高的水平,大家也沒有用盡我的長處與能力。這是今年客觀因素使得大家有勞沒有功。
3. 其實不止中大人是含着金鎖匙出世的bb,如果你有看過前陣子傳誦一時的「七字頭 冇位上的一代?」,一定會有這樣的同感。七字頭出世時咩都有,所以會有所不為。見識過內地同業的發奮上進爭上位的aggressiveness的,都會自嘆不如。我當然明白中大的好,更也希望中大會繼續的好。老套d講,各有前因莫羨人,我地將兩個party合二為一一齊玩就最好!所以如你所言,江湖是由我地自己闖出來的。
4. 如果藝術創作的純粹性是要由閉門造車做起─這當然可以─不過唔該下次唔好再問個世界點解唔理你,因為根本個世界係點對你一D都唔重要─又或者我地唔應該搞這些無謂的對立。
5. 我只是比較傻,把自己弄得透明,讓人家看過究竟。我也羨慕你們對創作的專注,其實兩者都是表達和溝通的方式,就看那一種你覺得比較舒服舒心便成。所以近年選擇以表演的方法進行創作,也不無道理。平時講得想得太多,反而希望可以在表演的當下時空裡真切地回到自己、回到藝術。

6. 不是錢先生的光。《師友雜憶》呢本書我讀極都讀唔完,現在錢先生還在為新亞募款而煩惱!這本書雖然不是聖經,但係我一直放係床頭,每次遇到困惑既時侯就拿出來翻一翻。多元價值/去魅化的社會,總也要有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儘管那只是丁方尺地。共勉之喇!

不務正業了幾天,要趕快改卷。周五至周日在牛棚前進進為家榮/廿豆的「無明圈」客串,有空來看啊!

梁寶2004年12月16日


12.14.2004

從「伙炭」到西九龍之二 ─ 我們在等什麼?

上回講到有前輩批評「伙炭」藝術家作品欠缺力量,暗裡衝着「七字頭」而來。不過,請容我先繞一個圈子。


自己捧紅自己
上星期五,母校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與李家誠基金會合辦講座,邀來英國劍橋大學三一學院的藝術史教授Alyce Mahon 博士主講「藝術,非藝術?今天的新英國藝術」,主角是YBA(young British artist)。其實學人講座在大學生活裡本來無月無之,這次因為西九效應推而廣之,移師到香港藝術館舉行,還須要電話留座─在我記憶之中,是破天方的第一次。「YBA」現象在英國以至國際藝壇紅透十多年,反藝術的公關技倆家傳戶曉(如Tracy Emin 的壞女孩睡床與Chris Ofili的象屎聖象)、「自己捧紅自己」(self-curating),在英國藝壇的低谷時期與貝里雅政府提倡創意工業之時乘勢而起。Mahon 博士除了將「YBA」當作現象分析之外,更發揮其藝術史專業本色,在反智、反藝術的作品中整理出現實主義的延續,與其對英國性Britishness中的種族主義、性別主義與全球政治的批判。見識Tracy Emin睡床側的版畫日記的,都會知道這一種反藝術藝術家其實均有扎實的藝/技術底子,不是Goldsmith就是RCA的天之矯子/女。八十年代英國學界興起文化研究,YBA一代是有心拿藝術作文化批判的工具,還是藝術史學者的事後孔明,還是兩者的「扯貓尾」實在有理說不清。只是說着聽着,我又不禁覺得句句均是衝着香港的當下情況而來。


唯有永遠面對目前
母校本來是香港唯一提供高等藝術教育的學院,山明水秀,地靈人傑;同時亦滋長出一種與世隔絕、自給自足的藝術氣氛。唯是學無前後,達者為先。近年在風頭上被藝術中心藝術學院,和城市大學的創意媒體學院後來居上(還有近在眼前的汕頭大學長江設計學院!)。前者找來澳州墨爾本皇家理工大學合辦學士、碩士以至博士課程,又與母單位藝術中心為學生與畢業生提供晉身「藝術事業」(career)的一條龍服務,辦展覽、搞講座,推向市場;還有師長的個人網絡扶持,在am post黃婆賣瓜[1]。後者與「穩真銀」的創意工業緊貼,學生未畢業先上位(例如「江湖」編劇杜緻郎、同志電影新晉),亦為市場提供大量動畫與數碼技術勞工。反觀母校在近年大學削資的客觀環境下,迫得在狹義的藝術史與有限的純藝術訓練中間,以務實態度把持學院傳統的人文精神,終於兩面不討好。藝術系「官方」修辞,常說畢業生在藝術文化圈子獨當一面。去年趁「中大四十年」搞的「誠明四方」,以「我們是香港藝術代表團,代代精英世世豪傑」這種幾近反唇相譏的公關日脗,企圖在香港當代藝術的新版圖裡爭一口氣。但以傑出校友作號召的展覽(連帶研討會),只能為過去的美好貼金,卻未能利用當代的策展文化偷龍轉鳳。平均主義的人選方式(還是以中、西,各種媒體為劃分),迴避為「中大特色」作歷史整理。筆者企圖以BOOK B編者的邊旁腳色在曖昧的邊緣上力挽狂瀾,可書寫出來的都只能是明日黃花。試想「知名香港當代藝術家全在藝術學院」這種題目,曾幾何時也適用於新亞書院藝術系,藝術學院的所謂知名藝術家─何兆基、梁志和、楊曦、黃麗貞─三位出自中大,兩位與中大淵源深厚,卻未能為母校進一步賣力。十一位教籍的嚴格編制,令藝術系固守在大學小學系的格局,能夠保持畢業生的藝術水平,卻無力在當代文化藝術版圖中立足。近年見到兩位恩師在這種處境下各走極端─陳育強在建制裡進行改革,疲態畢露,覺得時不予我;呂振光擔負教授薪水名分,卻放浪形骸,扮波哥搞潑皮。西九效應令老牌學院不能不面對現實,也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們在等什麼?
想出「香港藝術代表團」的不是別人,正是江康泉與高康兩位七字頭的一代,惜在「老鬼」之毀多於譽,苦心孤詣不被體諒。這說來雖像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卻未嘗不是「七字頭」的普遍處境。活在「後藝展局」的泡沬年代,上一輩為製造的是揠苗助長的土壤。「為展覽而創作」(而不再是先創作、後展覽)、「自己捧紅自己」(由創作、策展、行政、出版、教育、研究一兼數職),「七字頭」想要把藝術當成專業,但大環境卻沒有跟上。上一輩的江湖恩怨減慢了藝術界整體的新陳代謝(看看藝展局的老人政治、LCSD的尾大不掉),我們在等待香港的 Charles Staachi和Norman Rosenthal (Sensation 策展人),可楊受成只會捧紅容祖兒、李超人亦會繼續製造泡沬。問七字頭在等什麼?我想大概是在等運到。(待續)


另:如嫌近期「模達紀事」講藝術政治多過講「藝術」,可翻閱今日(12月14日)成報文化版「十份一短評」專欄,專談「伙炭」615工作室。不過編輯部收稿有誤,文末幾行均非原文,見諒。


[1] 「知名香港當代藝術家全在藝術學院 寬容學生抄襲老師創作風格的畢業作品,只會顯示學院創意訓練及國際視野的不足。藝術學院擁有當今最強勢的導師陣容[如代表香港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的何兆基、梁志和,今年被邀請參加上海國際雙年展的楊曦以及知名陶藝家黃麗貞等],藝術系經歷三屆畢業展的考驗,從完全匍匍(梁按:應為「匐」?)而行、形象不清晰的局面,到今完全引領香港當代視覺藝術走向,展現創意與實驗豐收的教學成果。打從一開始便從香港藝術中心創始精神[一直銳意提昇香港的國際地位及推廣當代藝術和藝術教育]出發,藝術學院學生的質素從此屆畢業展的作品看來,不僅急起直追,更有取代培養當代年輕藝術家的架勢。」am post編輯部:「從Wedgwood 到中國青瓷─記第四屆藝術學院畢業展及課程招生」,《am post》 ,2004年1月號,頁32-33。

達明我老了!

周六晚聽達明「為人民服務」演唱會。明哥自言當晚狀態麻麻,達哥一味話我地已經好老。從前覺得「今天應該很高興」沒什麼大不了,甚至會覺得老土。這兩次達明演唱會唱起這首歌來我便眼濕濕。「今天應該很高興」的揭後語是「去日苦多」。今次決心買貴飛,坐在我腳跟前的是梁文道,背後則有林嘉欣,斜角有藝術中心Connie、已經唔搞藝術既Sydeny Pun。我們這些當中,還能夠熱情地隨歌起舞的已買少見少。幸好散場碰到八字頭的Joyce和同學仔,否則真的跟聽Sam Hui差不多。

Fotanian Meeting and Dinner 2004

12.07.2004

從「伙炭」到西九龍

為伙炭 (http://www.fotanart.com/ ) 的藝術家當大打雜,忙足半年,上周五總算大步攬過。11月間民政局大搞政績工程,國際巨星研討會舖天蓋地;加上地產商乘機為各自的西九大計做勢─伙炭臨開幕前一個星期,竟然還是零報導。發了個「發老脾」電郵給各方友,謂西九與創意經濟泡沫令百份百本土釀製的藝術社群未見其利先見其害。[1]


唔發老脾當我無到

「發老脾」果然湊效,試過一日內接了四個記者電話,但話題還是離不開西九龍。傳媒要平衡報導,本地的酸葡萄正中下懷。但由第一個電話到最後一個,我發覺我逐漸「轉軚」─由視西九純為事不關己已成定局的地產項目,因而全盤否定、消極抵抗;到撫心自問香港藝術工作者是否吃得消這份茶禮,擔得起未來文化發展的大旗。前者出於作為藝術工作者的私心,後者則出自作為公民社會一員的責任。藝術工作者不一定是文化人,閉門造車配享個人榮辱與成就,卻未必視創作為一種人文使命。

我的說法令記者愕然─傳媒習慣把事情的錯對一分為二─我也不能確定他/她們聽懂了我的話沒有。正如何慶基對四所博物館的顧慮一樣(見11月22日明報訪問)─香港是否有足夠的專業策展人才?否則這只會重蹈覆轍,重演市政局年代的龐大官僚及行政主導體制;又或者是成為歐美的文化殖民地。在巴黎的龐比度、紐約古根漢與溫哥華科學世界之外─面對這些由政府與地產商合力泡製的文化套餐,我們怎樣可以我們的文化小碟與之抗衡,或至少是分庭抗禮?傳媒爭相採訪來港出席亞州文化合作論壇的Guggenheim 總監Thomas Krens (點解亞州又關美國事?);民政局沒有主持公道,卻為活力星間接做勢。我沒有出席這個人頭湧湧的論壇,卻在長江大廈27樓的Bloomberg聽了由其副手Lisa Dennison娓娓道來的「Global Guggenheim」「business plan」。


古根漢全球化

Lisa Dennison身段流麗,用了一個半小時便把古根漢家族四十年代如何在美國坐享漁人之利,大量購藏流亡美國的歐洲現代藝術家作品;五、六十年代Peggy Guggenheim如何「搭上」抽象表現主義;七十年代在紐約建成由Frank Lloyd Wright設計、被受爭議的「蚊香塔」形美術館;到1997年在西班牙中部以鼓油換雞的方式生產的Bilbao效應(由Frank O. Gehry設計)。Dennison的powerpoint的技巧並不高明,但入館人數的天文數字,與博物館帶來的旅遊工業收益卻技驚四座。「Global Guggenheim」自言館藏不比紐約其他兩大博物館(MoMa與Metropolitan) 豐富,但勝在策略寧活多變,全球大計可以互通有無。看倌旁敲側擊西九內幕,她守口如瓶。但也不諱言古根漢駕臨香港,將會是進入亞洲─中國的搭腳石。她強調「古氏王國」已把「本土」藝術放在如意算盤內,例如Bilbao的預算會劃定一定比例購藏及支持西班牙藝術。但古根漢所謂的本土,放在「中國」的土地上,會是我們這班二打六的「香港」藝術家嗎?綜合兩次我聽到的演講,Dennison對「Global」一字的負面聯想隻字未提,對「王朝效應」亦有意無意避之則吉。有與會者問她對培育新進藝術家的看法,她指出這是各地雙年展和比賽的責任,不是博物館那杯茶。


香港藝術─恨鐵不成鋼

為二十個一向來各自為政的工作室、與七十位藝術家服務,周旋在藝術家與建制之間,「真係招呼唔到」。那天招呼Lisa Denison到「伙炭」,看着她在每個工作室逗留不到五分鐘,對作品只是冷眼一掃─「Oh! Interesting」,我真是點滴在心頭。藝術家作為一種專業,除了創作之外還要懂得寫簡歷、作自我介紹、整理作品紀錄,好讓身邊的其他專業(策展人、藝術評述人、畫廊主持人、技術人員……)能夠各司其職,令自己的作品得到最佳表現。從前在藝術空間任職,海外策展人/研究員路經香港,總希望我們能以三言兩語介紹香港藝術的全相。試過被策展人發老脾,謂干嗎你不能為我推薦藝術家、干嗎你們不像中國藝術家「烏蠅褸蜜糖」……速食策展人沒有尊重差異,我只有為他/她們感到可惜。但我們又是否作好了準備?在經博物館的娛樂事業化,各地雙年展的文化旅遊化勢不可擋,如何以對得住藝術良心的方式求存?我們是否已有足夠的知識與智慧?如果我們在所謂「國際」藝術機購的面前,只能在購藏與策展的開支比例上定明本土參與的成份,只是在保護主義與地方主義下,為求分一杯羹而委曲求存的下策。這兩天「西九」戰線由要求公開財務安排、到王永平高調批評鍾麗幗、曾蔭權大喊「創地標、顯文化、添悠閒」(見12月6日各大報章),都只是政府為已經鑄成大錯的政績工程東補西貼的遮羞技倆。「西九」一日不推倒重來,長遠下去只能是無止境的修修補補。

前輩友好到「伙炭」參觀,回來大彈新一代作品欠缺力量,語氣恨鐵不成鋼。我們「七字頭」的一代,趕不及6497的政治熱潮,活後藝展局的虛無年代,未曾成熟的策展文化揠苗助長,就像登上了2046的列車。說政府只着眼於硬件建設,藝術界也何嘗不是一樣為滿足藝展局的量化要求,而異化了藝術組織的原意?地產商近日拉攏各「大」藝術體團歸邊,對「七字頭」來說,仍是遠境近境皆虛火。西九龍應是指向「未來」的發展計劃,何解沒有關心新一代的需要?身邊對「西九」冷眼旁觀,覺得事不關已的同輩,我們又應該以怎樣的方式參與?前輩未能體察的盲點,只有我們才最了解我們的企盼。


其他有關「伙炭」的深入評述,下期待續。




[1]原文照錄:「忘記伙炭─還談甚麼西九龍?」「伙炭」的新聞稿發出已經兩周,辛苦經營的一場藝術家工作室開放計劃至今還是「零」報導。Guggenheim 與龐比度還沒有登陸香港,西九龍還未成為歐西HighArt殖民地,便已聽不到看不見本土藝術家在建制與市場的縫隙之間自食其力,要與大家分享的成果。何局長高調唱好創意城市,廣邀國際當紅明星,我們的創意工業卻被打入冷宮。未見棺材先打八十大板─是土產藝術家爛泥扶唔上壁,抑或我們都將成為龍應台手上的薑花,在灣仔的市場行將湮沒?我是「七字頭」的一代,接手「伙炭」連累街坊一樣跟我做「七字頭冇位上的一代 」。等不及一切塵埃落定在晴朗天再出發,唯有發多一次新聞稿,希望打開「零」的突破。(另按:文中引用多篇評論及報導標題,要啖落有味就要睇翻新聞)


11.08.2004


Autumn Color

U-Theater at Victoria Park 08.11.04

無明‧捧喝

無明‧捧喝


已經記不起多久沒能在家裡安安靜靜的待上一天,生命的忙亂,小島上大好的秋色,眼看就要擦身而過。新聞稿上的「二十個工作室 七十個藝術家」,已是最鏗鏘堅實的修辭,然自己心知這也不過是一種宣傳策略,務虛多於務實。友人傳來明周「七字頭 難出頭」的文章,讀後心有慼然。有不是搞藝術的朋友經常羨慕我們搞藝術的,是為人類創造意義的工作。我也以為藝術可以讓自己安身立命(如J的口頭禪「不求聞達於諸侯」)。誰知耳聞目睹,或親身經歷的,最後都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每次都以為找到了真理,但人事的差落,到最後還是令我難以理直氣壯。我也不知道這是否「七字頭」的咀咒,還是性格決定命運。十二月ST找我演他的「無明圈」,大概人選都是他身邊生命情狀多少有點無明的友人。

這兩天看了台灣優人劇團的「金剛心」,教我知道,藝術還是可以容人安身立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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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第一次來港已是約十年許之前的事。當時劉靜敏成立了「優」已好幾年,藝術中心的茹國烈把她/他們引介到港,演出〈心戲之旅~母親的水鏡、初生落葉〉加工作坊,是為扎根鄉土、又接上果托夫斯基修練方式的「小劇場」。還記得跟抱着睡袋跟大伙兒到大嶼山夤夜投宿,為的是要參加翌日清晨的工作坊。期待令我整晚輾轉難眠,比體能鍛鍊還要強的身心運動,差點休克─但我以為我「明」。

一幌十年,「優」登上大雅之堂。場刊上引用了歐西報頭好評。而劉靜敏變成劉若瑀。

「優」的訓練方式是「先修後演」(先學靜坐,後學打鼓),在台北近郊的山上。修習是個人的事,但如何可以成為一種能與別人溝通的藝術?「優」早期作品具有故事性,然故事容易窘於語言。自1993年起「優」加入了黃誌群的擊鼓訓練─擊鼓既是對自己、也是對觀者的棒喝─於是身體如像找到了聲音。兩年前「優」再度來港,劇目是「聽海之心」,我拭目以待。當時我已遷到模達,聽「優」的海,卻不得其門而入。看着泥土色的服裝與舞台設置,更深怕「優」會重蹈林懷民「雲門舞集」的覆轍,揚名四海而蒙於「東方主義」泥淖。今次的「金剛心」,為觀眾行盡方便,劇場的計算調度配合演出的精準,「劇情」容納了觀眾主觀期望。尤其是第二幕「撥草尋蛇」,勇士分飾成一個持劍、一個無劍的相。不由使人想起「大隻佬」尾場劉德華一身為二的孫果與了因。而第六幕「一棒不如一棒用」,劉若瑀輕輕走過,收拾勇士的捧,既收起了觀眾的焦點,亦使勇士重歸於無─老土啲講句─正是何處野塵埃。

除了撀鼓之外,「優」近年趨近武術。由上回「聽海之心」手持的鼓棍(間或使用的藤杖),到今回化棍為棒,或「持劍」、或「尋蛇」、或「棒喝」……棒成為各種心理狀態的外延、與更形細密多變的語言和程式。最能扣動筆者心弦的,是在重覆節奏之中偶而的落空─棒下無聲,然動在心弦。由中國武術以至戲曲,「金剛心」演者的關目,一方延伸了撀鼓的節奏,另方面亦把演者的精神狀態由內而外,攝住了全場二千觀眾的呼吸。

精準是表演的不二法門;Solo- duet- ensemble的結構本身能夠牽動觀眾的神經。坐在維園與周日人群一起看「流水行雲」選段演出,有觀眾驚歎「優人」的神乎其技。記得年前在英看National Theater 演Bacchae,希臘劇場的ensemble 唱頌,一板一眼,跌宕有致,看後我精神亢奮。畢竟這種精準,在香港劇壇中眾中少有。但如果只有精準,演出就形同雜技。同樣,如果觀眾見捧而未能聞道,也是枉然。維園演出,有觀眾在靜極之中鼓掌歡呼,亦有觀眾自行搥敲、或拿着照相機指指點點。這一方面是因為看的投入,但另方面也似乎是見捧忘道。一個地方要能孕育出一個地方的藝術,演者與觀眾能否一起成長,把藝術推向更高更廣的層次,是關鍵因素。這點,我只有徒羨台灣之福。亦默祝在團的三位香港友人在台生活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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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散場後,覺得血脈沸騰。然我看着看着,竟覺這些年來的「無明」,在「撥草尋蛇」中找到寫照,卻無法達到後者的笑而只覺其苦。上回ST排練,大家談到「無明」與「唔明」的分別。前陣子做VG的工作坊,粗淺地體驗(我是指我的粗淺呀!)過所謂的「活在當下」、「靜而能動」、「耳聽八方」……接着覺得終於「明」當年在大嶼山上的動作、「明」少時學戲老師的催谷。然而寫到這裡,我又覺着自己的「唔明」與「執」。「明」與「唔明」不是各執一詞,只能容許唯一的「明」。散場後在後台門口拿着相機等演者合照的「姐姐」們也是「明」。上回「弄木溯源」的木作坊裡,我嘗試拿起斧鑿,K即着我放鬆─看!你指骨都白了。我以為我「明」,但換了場境,卻原來還是不「通」。我拿着兩個碩士學位,還是覺得沒有一技之長,覺得要弄個博士回來,才得以知識的堆積來求心之所安。另一位友人在電郵引述梁款四十幾歲人第一次上瑜伽課,如蒙人生新之體驗。然知識縱是「明」了,人還是流落在「無明」之境。知識份子坐在電腦前以為「明白」了世界,卻連自己的四肢也搞不通。讀着劉若瑀在場刊裡寫老師當年說她「you don’t really understand」,然後二十年過去,才明白當年自己真的「don’t understand」。

原來,找着了,還是抓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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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因幾位朋友的不快,「模達紀事」中原來有名有姓的朋友將會全部隱姓埋名。「紀事」於我從來實話實說,然而觀點與角度的差異放張在紙上,難免惹人多疑。是我忽略了書寫的威力、還是友人無法容納異己?我好生失望了幾天還是沒有想通。就此行個方便,希望讀者通容。

2004年11月9日

11.02.2004

Lecture on Ethnography at Lingana University 30.11.04



黑板教學又有power 又有point

上周六到嶺大插隊聽邱延亮先生講ethnography,講演述(narrative)如何使主體相交,使生命的故事相連。在迷信教室數碼化的年代,邱先生的講壇擱着書本,手裡拿的只是一枝筆,卻比任何的powerpoint生動。當教學只等如「去片」,師/生的交流都是mediated,生命不能再相交,只是授與受的關係,教學變成速遞。
再記:那天談到要讓文本進入主體,突然便想到從前有一次在梵谷的演者工作坊裡,我們交換創作文本練習。我撿到的是一篇運動員的比賽回憶,全是講那怎在短短的幾十分鐘之中力爭上游。那陣子對着那個文本好久,卻完全體會不到那種運動比賽的氣氛和心情。後來的演出練習裡,唯有以最賴貓的反諷方式,把文本演成了一個荒謬短篇。 這大概就是沒有開趟自我,交換主體。(11月6日)

10.24.2004

有時看見

周日坐城巴。自從巴士公司實施了老人周日一蚊搭城巴的優惠之後,周日的車上沒了那在車上爭分奪秒閉目小休的返工人潮,卻多了不少長者搭客。他/她們的共通點是喜歡坐在樓下車廂較前位置,多以三兩結隊同行為主,而少有是扶老携幼一家大小的。

城巴的車廂為了能夠擠上更多站立的乘客,把後座的座位背向兩邊玻璃窗列成兩排,然後在車尾部份靠着引擎的部份架起地台,列上一排坐位。於是窄長的車身內所有座位以U之字形排開,乘客不能再享受車外的風光,卻要與陌生人被迫相峙。車尾座位是觀察所有搭客的最佳位置,我坐在車尾的中間,前面左側一對年青父母帶着穿着一身粉紅色衣褲的女兒,約莫是兩、三歲的稚齡。對面側坐着兩位婆婆,一個皮膚較為白晢,年紀較她旁邊的一位年輕;另一位婆婆則滿面縐紋,坐在位子上,左手扶着木造的拐丈,腕上帶着一對老玉鐲。較為年輕的一位婆婆不時向她耳語,但她卻全神貫注的盯着對面的粉紅小女孩,在笑,顯然覺得比來自身旁的耳語來得有趣。我隔着其他乘客的側面看着她─背是穹的,有着老人典型的「縮水」特徵,但身子仍然硬朗。我不知道婆婆的年紀、有沒有她自己的小孫女或者兒女、身旁的婆婆與她又是什麼關係。但那種甜美的笑容,只在回想自己的經歷、是在投入了對於歲月的期望?又或者這全都是我對所謂「晚福」的一般見識。這對父母沒有回應婆婆的笑意,小女兒伏在媽的膝上假寐。婆婆的笑既不像沉溺在回憶之中,更不像是對「人有我無」的艷羨,更非只慈祥二字可以慨括。老人的笑比小女孩的笑更為甜美動人,像是裝載着一種再無所求的閱歷和滿足。在車廂的被框畫好的視平線裡,我開始想起過世已經七年的阿嫲。好想上前握一下她那對縐皮的手,她帶過我上路、教過我在紅燈的路口過馬路、也把我扔在投注站的門外自己入內買六合彩;而我則在她最後的歲月裡,理過她乾硬了的指甲。

然後,我才知道阿嫲原來還活在我的身邊。只是有時看見、有時卻不。

2004年10月23日 早上 在天樂里

增幅的因加得減


Sal Vanilla, amplified at the New Vision Festival, Hong Kong

10.23.2004

「增幅」的因加得減─看新視野藝術節的第一場演出

看新視野藝術節的第一台表演,是日本Sal Vanilla 的「amplified」(中譯「增幅」)。節目小冊子上面寫着醒目的字句─「日本」「多媒體」「感官」。年來把這種「科技伸延人體感官」的劇場看在眼 裡,失望居多。大多數是人有人做,與多媒體各不相干。只是今次看到「全男班」三個字,竟又怦然心動起來─就是機件故障,日本劇場向來風格化的肢體訓練,至 少也不會令人失望吧!誰知看罷只一小時的演出,有觀眾打着呵欠離場、直叫失望;而我也有被騙的感覺。

amplified把文化中心劇場一 開為二,在觀眾中間架起四面白色的半透明帷幕成為演區,六個演員順插其中,兩架光機在軌道上行走,電字的環境音效吱吱作響─觀眾跟演員也一同被置身在一副 龐大的素描器裡,隔着演區互相審視─我想這是舞台裝置河內一泰的構想吧!把原來被規限在鏡框式舞台上的影象換成四面環迴,利用線條與幾何構成的錯覺,加入 演員的實時動作,模仿螢光幕裡的立體動畫效果─這就是人類感官的伸延,在劇場裡的表演?演出者 蹄(Ga Hizume)曾是著名舞踏團體大駱駝艦成員,但這次演出,除了是把舞者齊一的身體由白色粉末改換成由白色衣衫覆蓋之外,演出者既欠缺舞踏在精神境界裡的 深縱寬廣,更欠缺肢體上的力量與準確。如果說演出的內容是要表現「現代都市人無盡欲望」,那種「激白」效果,頂多使人聯想起方力鈞繪畫作品裡那些傻頭傻 腦、精神渙散的光頭漢造像。Amplified的演員調度,似是為配合3D 環境而設計的「指令」而多於「演出」,就像三十年代包浩斯的物體劇場(object theater)一樣,演員只是把圓形、三角形、方形穿載上身,然後化成人肉機器作示範。要與聲效、光影這些「不存在」的對手同台演出,需要的是更強的想 象力,觀眾被震耳欲聾的音效和令人目弦的影音迷惑了,卻發現面前這些演員對3D 環境無動於衷。這使演員最投入的一場四重solo(四個演員在四個燈區裡與「物」發生的沉溺關係),與整個演出格格不入。而那些「手指指」、與演員的互相 推撞,所演繹的權力、欲望,看來既熟口熟面,亦未因科技的介入而推陳出新。

別誤會我在反科技、反媒體,我只是害怕這種拿着3D 環境,和「實時」特性當作表演的本身,而沒有針對處理劇場的「表演」特性(即沒有理會觀眾感受!)。這方面的實驗,不是沒有成功的例子。例如1996年曾 應香港藝術節來港演出的Dumb Type(同是來自日本),當年的電腦科技和網絡技術當然沒有今天的發達,但音效和錄象與演出混然為一,最令人忘懷的一段是Dumb Type 已故成員的錄象片段,令人重新反思科技的發明,原是為了超越人作為時間動物的種種限制。而年前來港的英國舞蹈團Random Dance,在編舞軟件的實驗,開拓了舞者受身體邏輯所規限的種種可能性,又在動畫與舞者的互動上配合得天衣無縫,更從神話故事中取材,把媒體裡的機械美 學注入文學性。

藝術節工業端看節目買辦的眼光,作為觀眾當然想他/她們百發百中。新視野藝術節今年才是第二屆,在餘下的節目裡,筆者比較有期望的反而不是「新」來港藝團,而是已經是三度來港的台灣優人劇團,而這得在下回分解了。
(刊於成報文化版「十份一短評」專欄 2004年10月26日)

Fill in the shadow in a tranquil morning on the island. Spring 2004

10.22.2004

每逢佳節 小島陸沉

一個小島能承受多少的遊客呢?我在逆流而上的人群之中趕下山乘街渡而去,躲避小島假日的滿目瘡痍。我想念起山谷裡的薑花田,幽幽的,而人群卻道那是百合的味道。

Fast food culture invades our nature.

Holiday Crowd on island

10.12.2004

病中散記 2046 與 趙春翔

不是博讀者同情,不過身體的小毛病拖拖拉拉已踏入第二個月,精神緊張,藥灌裡肚裡,也還是不靈光。最慘就是連家貓也病了,抱着牠回家,也就錯過了前進進陳炳釗的《魚夫王》演出。使用過前進進排練室/劇場的朋友大概不會反對那是全香港最user friendly的場地。這指的當然不是聲光器材的原始質素,而是前進進一干人等對藝術家/使用者的完全信任,和對各種想頭的開放態度。而能夠在同一個獨自徘徊、以至面向觀眾進行演出,在香港也只得前進進得天獨厚。阿釗演《漁夫王》已是第三次了,同樣的主題,觀眾和演者還是樂此不彼,向這個無底的「洞」縱深進發,着實令人欣喜,希望阿釗在星洲演出也于樣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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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過了劇場,唯有以電影補償。但如同2046一樣,是2047所永遠不能填補的。「花樣年華」除了船飛之外,潘狄華一句「陰功囉!買宵夜都着到咁靚」側寫寞芳心,家傳戶曉。「2046」的挑情對白,只有梁朝衛才能洽到好處,「樂而不淫」又直搔癢處;但除此之外,整齣電影就只是翻箱倒匣,把所有王式註腳來一次徹底解決。沒了「花樣年華」的嚴密的文學結構、沒了「春光乍洩」那種嗔癡的勾連、「東邪西毒」的極端角色典型 (當然更沒了張國榮)……有評論對「2046」的政治暗湧作深度閱讀,但失準的電影,就是政治也幫不一忙;正如「春光乍洩」的成功也與鄧小平無關。唯一令人有所驚喜的,就只有脂零粉褪的鞏利,把一如「卧虎藏龍」裡一樣任性的章子怡也比下去,留下一條長長的尾巴令觀眾有所待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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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因病,走漏了陣容鼎盛的「德沛宇宙:趙春翔的繪畫」的座談會。趙春翔與國外的趙無極、朱德群;國內的吳冠中同為杭州美院(今中國美術學院)師隨林風眠的弟子。林風眠與杭州美院在溝通中西藝術上的建樹,與趙氏在藝術史上的重要性,後輩也無謂在……等諸家之後畫蛇添足。只是微觀其畫,有兩點似曾相識,想要補充:一是趙氏晚年作品中經常出現的「同心圓」,竟與香港現代水墨的周綠雲中風之後的作品中經常出現的「圓」不謀而合。前者被披「德沛宇宙」的宏旨,而後者則自稱是「宇宙即吾心」。筆者曾經在另一篇討論香港藝術家文晶瑩象錄作品中經常出現的洞穴意象(見?期E+E)中,指其充滿吊詭與雙重性,端視乎「看」官的主體位置。「圓」在藝術表現中經常被視為中國哲理中「玄」、「混沌」、「道」的形象體現。已故莊申教授更認趙氏作品裡的圓,是太陽和溫暖的象徵。但是「圓」在平面化的繪畫空間裡到底是「有」還是「無」、是「完滿」還是「虛空」,所可以引申的論述方向卻是南轅北轍。在此,我認為黃海鳴以「圓」作為「親情欲望對象的不在場」詮釋更具說服力。周綠雲以激雲皴點滴而成的「宇宙」其實更像個黑洞─這樣說雖然滿有精神分析的語氣,但對曾與死神打照面的周錄雲來說,確是不無道理。另一點在趙氏作品中最為特出的,是螢光色的運用。嶺南派傳人趙少昂也曾在花鳥作品中以高彩度及螢光顏料作點綴,效果稍呈俗氣,失卻嶺南派在寫實之中強烈的文人意趣。相反,趙春翔的抽象意象,利用墨色與螢光色的激烈對碰所造成的「衝突美學」,超脫於傳統的花鳥主題,以「後傳統」(恩師高美慶語)的方式延續文人畫的大寫意風格。(於藝術中心包氏畫廊展出,展期至10月26日)

原文刊於成報文化版專欄「十份一短評」2004年10月12日 (隔周二刊出)

9.27.2004


The Charm and Curse of Wood Carfting

弄木溯源(續上回)

弄木溯源(續上回)

到港大美術博物館看了一趟木頭的性幻想。

當藝展局的藝評員,每次奉旨看展覽,感動的少、挑剔的多。是因為奉旨理性也好,是因為年來香港的展覽少有感動也好,交完500字的報告湊夠字數就不作別論。這次看「弄木‧溯源─香港當代木雕藝術」竟是有所感觸。


弄木溯源(續上回) 到港大美術博物館看了一趟木頭的性幻想。 當藝展局的藝評員,每次奉旨看展覽,感動的少、挑剔的多。是因為奉旨理性也好,是因為年來香港的展覽少有感動也好,交完500字的報告湊夠字數就不作別論。這次看「弄木‧溯源─香港當代木雕藝術」竟是有所感觸。 展覽展出了老中青三代弄木雕塑家包括張義、唐景森、李其國、林嵐、馮力仁、戴尚誠、周順強的作品。到港大美術博物館,看着被同學簇擁着的周順強談別人、談自己的作品,雖然稍嫌淺白感性(這字在後封咪年代真要小心運用!),但真的很久沒有聽過那麼用心生動的導賞,同學聽的投入歡快,絕無冷場。不過作為藝術家,卻不能不為他的「木」「雕」感到可惜─以生命作為主題(生-死-愛-慾),以別扭的器官呈現(像「歸」和「感悟人生」));人與動物改頭換面(像「棋」與「反思」);再配以藝術史的經典重彈(像「父」、「母」和「我話no就no」)。拋光與磨滑、刀法鑿痕淪為點緻,在無關痛癢的地方節外生枝。造型的幽默感給困在「木口木面」的媒界裡,對手藝與材質的迷信浪費了作者原來的心思。

別怪我總是把話題轉向男/性,終究這是一個最耐人尋味的課題。

以展現男體為藝術追求的戴尚誠,得獎作品「膝下有兒」(2002),一雙膝蓋藏住皮包下的小來。最有趣的是作者在場現身說法─婚後一直都很想生孩子,無奈妻子反對,只好寄情創作。而就在想為這件作品起名「膝下無兒」的時侯,妻字就告訴他不對了,因為自己已懷了孕。作者撫着這對堅硬的膝蓋開始講述木紋的美與肌肉的節奏,我卻期待着他進一步解釋這藏在膝下的小來。可能是因為聽者全是女生,我這點期望落空了。請恕我的冒昧與好奇─這雙強而有力的膝蓋,不就是一對食人的女陰嗎?而深藏不露的那話兒,如果望文生義的話─不就是對閹割恐懼的嗎?作者憶述這件往事的時侯難掩沾沾自喜,藝術坦露了慾望化成魔法,我越看越是惶恐不安。 雕塑從來都被認為是一種很男性的媒介,至少整個展覽所展現出的美學特性和人選如是。而導賞的除了把林嵐的作品說成是很女性(粉紅色和里士花邊)之外,竟把木與現成物的佈置說成是出於主觀感性必然如此的裝置,而看不到她與眾不同的概念化傾向與解構意圖,在眾多(男性)雕塑家當中別樹一幟,示範了另一種對木、對雕塑、對博物館展覽的看法。尤其是像箱板木與間尺,除了把一般雕塑家不屑一顧的朽木搬入殿堂之外,亦把作為文具的間尺還原為木。林嵐作品的概念化與不着手工(而其實很用功)的取向,乎似漸入佳境。

不過最令我感動的,還是馮力仁的木雕作品。說是描寫中產階級心態、最寫實的題材,表現出來卻是最簡約動人。「放下,原是不能」(2003)只是三具沒頭沒腦的軀幹,伸手握着前人的頸項,出發的也許是一件無關宏旨的辦公室政治,說來卻像指向人心叵測的微言大義。另一具沒有乳頭的女身(「天使組件」(1)(2001年)),題材討好之餘,「身手異處」的切割打破一般人體雕塑切割方式,曲線與突如其來的切割面賦予了作品造型的張力和戲劇感。女性主義批評對這種把女體加以閹割分解,然後置於掌握之內的造法向來很有意建,但我還是不能抗拒它的美麗。會說話的木頭向來動人,馮力仁也自言受到日本雕塑家舟越桂的影響(參:www.show-.com/funakoshi/menu.html ),但看見他在雕塑室裡的專注、對木與力的體會、對創作的自信,在這一輩藝術家之中着實少有。有幸的是他沒有以藝術為業,可以幸免於「專業」藝術家的生存困擾。 當然還有張老義的小件、唐景森的新舊作品(唐先生的藝術成就還是得不到應有的重視,尤其70年代的作品已與後來在90年代才大吵大鬧的裝置只差一線!)。近期身邊的朋友都紛紛回歸手藝與物性,面對各種論述與政治的無棱兩可,似乎唯有手藝,才是藝術唯一與最後的依持。正如在各種紛擾與惶恐之中,唯有回到文字與身體,我才得自明。 (展期至10月17日,香港大學博物美術館)

9.26.2004


In-between Wahluen and Wahlok 01.2004

模達告急

[原文已刪]......三十歲的光景到底應該是結隊前行還是急流勇退,怎樣的決定才不至於太自私,又不太自虐……

草於2004年9月26日,不知所云……

9.19.2004

Tseng Kwong-Chi: Ambiguous Ambassador@Hanart


New York, New York (World Trade Center) (TKC-3) 1979
Gelatin Silver Modern Print
38 x 38 cm
edition 9/25

他者在陰溝裡翻船─曾廣智

漢雅軒展出曾廣智的作品。誰是曾廣智?看見那在穿着解放裝在歐美景點到處留影的黑白照片,還以為又是國內同胞向老外賣家搖頭擺尾。細看展覽,才知道曾廣智是香港同胞,穿解放裝這招技倆始乒乓外交的美國。把他者/的權力着在身上,載着墨鏡然後到名勝景點拿着快門繩自拍,不明所以的把他的形象當真,誰知是最最最虛無的一着,行銷策略與Andy Warhol無異,只是賣弄的不是金寶湯而是在美國人眼裡偷龍轉鳳的中國。展場當中還有許些Keith Haring 和Warhol 的portrait (據說曾廣智是Ketih Haring條仔),也是彌足珍貴的80年代懷舊物。當然,人去樓空的世易前留影就更是可一不可再,所以早就貼了紅點。
(詳參漢雅軒網頁:www.hanart.com)


Lee Kit at Picnic 4004.04

模達紀事 2004年9月之一

全文已刪。
作者 2004年11月

7.23.2004

模達紀事2004年7月

這周因為躲懶,無新事可記。只是在圖書館翻故字堆、在颱風中看影碟、收收發發伊貓。

終於看了擱在案頭陳界仁的「凌遲考」,45分鐘的黑白默片,血變成黑色、受刑者一聲不吭、看眾時空穿梭(夾雜着下一部片子的人群),共同構成一種冷的暴力。我在颱風的中心、一個人、一邊看、一邊手執鉗子來條腳甲!剛好與片子裡面的情境背道而馳。凌遲是一種施諸他人身上的暴力,成全在第三者的耳內眼裡,是一種充滿表演性的公共場域活動,宣示的是看不見的權力。片子中有兩個非常刻意的鏡頭特寫:裹着鴉片用的「East India Company」包裝紙;和從受刑者已被割破的胸部回望看眾─前者正好來來說明殖民中國近代政權的重重緊扣、後者亦正好拿lacan 的心理分析大書特書。陳界仁的作品表面上直接衝着觀者的道德防線而來,實則是看準了流行學理。當然,這種冷暴力,我還是心悅誠服、舉腳回敬!

到圖書館檔案館翻老夫子的舊帳,一拼也看到王司馬早年的作品,和許多不認識的名字。早期在報刊上的圖文配,都比較直接,在未有攝影介入新聞、廣告的年代,圖象充當的不是想象,而是實牙實齒的說明(當然大波美女除外)。所有漫畫畫來都是一板一眼,而老夫子成功,看來則在於沒有悲天憫人的抱負(當時報紙漫畫經常呼籲濟貧)、沒有抱打不平(包括開片、賭外圍、非禮)、不相信警察、只相信拳頭、又極端保守(拿狂人樂隊、流行時裝作笑料)、還嚴重性別與種族歧視(幸而當時未有菲傭駐港)……在土製波蘿橫行的年代,他奉行無厘頭,可以遠銷東南亞。

對比雙全、二犬和我們的圖文配,當圖畫不再要說文解字,我們有着明顯的代溝。

雙全:你的世界盡是美麗。

回建華建威:
月來開始在網上流傳的所謂「模達紀事」,動作完全抄自雙全的「二樓五仔紀事簿」。能夠引來像sophy、像你這種長篇大論、鉅細無遺的討論,或順手拈來片言隻字的鼓勵,比所謂「十三億人民的文化需要」更加窩心─畢竟這已是分眾訊息的年代。而先前寫的其實不算反駁(可能我也開始老油條了,沒那麼好火),把你扯進劉建威的風波裡,實情是你是我的偶像─當我還未搞清楚Baudrillard和 Bourdieu,你已經把劉小楓和de duve讀得滾瓜爛熟。當然你又會說你是偽學術─但把偽學術定為自己的尺子,也不失為鞭策自己的良方。(所以我恨我沒有看自由文化音樂會,也不知道原來瘋祭舞台也搞起攤位來!)

置於困在國際與祖國之間的兩難─只消看看岑建勲在外灘驚時面上的表情。上海一行,令我想到許多事情。我同意言論自由是香港核心價值的最後橋頭堡,但我這次更加體驗到的是從中國同胞的眼裡看香港─我慢慢學懂說「我從南方來」而放下了「我是香港人」的優越感,知道「CEPA」着實是令同胞眼紅的不平等條約。我有幸趕得及九七香港的三分鐘熱度尾班車(當時做記者、又參與過一些文化交流節)、見識過星加坡的政治審查(就是尊子被星加坡美術館撕掉作品那回)、國際藝術家的氣焰,現在才開始叫做知道人情冷暖、臨急務實、遇到機會反而要節制。但(小)香港和中國-香港是否就是必得二擇其一的安身立命之所?這點我還是看得不夠清楚,也許,地域不是問題,重點在我們抱持的是怎樣的「核心價值」。我擔心的反倒是我們還十年如一日地在喊超英趕美的國際化口號。Jaspar,沒有看到你對art port聯盟的回應,我遲遲不置可否,想起做resarch翻故字堆中寫在六、七十年代香港藝評文章中的口脗,與現在的「internationalization」何其相似,就更加覺得厭倦。

這周跟兩個要好的朋友吵咀,為了可謂創作、為了如何走在一起創作、為了更多更多自身的局限和使命。吵咀成了這年最佳的生口禮物。

梁寶 2004年7月19日

7.20.2004


Steven and Tsang Tak-pang/ Chun Hau-ching

7.16.2004

期待跨越女身的女性主義

期待跨越女身的女性主義

梁寶山

因為沙土的緣故,這篇論文寫成之後便一直擱在案頭,現在大家手上的這一個版本,未免已經有些過時。在寫成了這篇論文之後,這年裡又經過好些的實驗,開出了更多問題的框架和未知之數。故此,已在大家手上的文章,我今天不打算多贅,反而想接續文末部分的一些思考,重新出發。要是大家仍舊想了解多一點香港女性藝術家的創作狀況或社會處境,我這裡帶來了香港浸會大學文潔華博士的《主自的族群─十位香港女性視覺藝術工作者》,至今仍能展示香港女性藝術的全相;還有一些其他女性藝術家的資料,供大家參考。

在拙文的下半部,我提出了兩個現象和問題:1. 透過幾組分別由男性及女性藝術家創作的作品,進行深度閱讀比較,得出了藝術上的陰性特質(femininity),並不為生理上的女性所專美。2. 因此,除了把女性主義的視野局限在女性身上,我們是否也應該避免自我隔離(self-ghettolization ),為其他性別提供參與,甚至是「解放」的方式?

正如廖雯對當下中國女性藝術狀況的批判,女性藝術已漸被各種論述定型合法化,顛覆意識的消減,使女性藝術「陷入了一種刻意尋求與男性差異的誤區」[1]。又楊荔提出,女性藝術需要「走出屏蔽」,從自四九年以來的「無性別」,「退回到那種具有傳統『女人味』的『秀外慧中』常規中出走」[2]─女性主義不是應該是對號入座的本質主義,而應該是一種「方式」,一種因時製宜,因地製宜,迎合不同階段需要不斷修正的方式。在香港,女性主義和女性藝術家的處境,似乎與國內的現況有着一些分別。在幾位前輩藝術家的努力之後(例如在裝置方面的蔡仞姿;錄象及新媒體方面的馮美華與鮑靄倫),像我這一代的香港女性藝術家,基本上都不需要先跨越性別的門檻,才能以我們的方式創作、發表作品、互相交流。特別在裝置、錄象兩種於80年中期興起的新媒體裡,和近年各種各樣的多媒體創作領域裡,女性藝術家往往更是先驅者。

在較為寛容的環境裡,爭取女性的發言權、介定女性特質的迫切性相對地減低,使得我/們有更多的空間,走出女性主義的視野局限,以女性主義的視覺審視其他性別或性向的藝術家的創作,特別是有關主體性的問題。事實上,像英國的女性主義藝術史學者葛雷西達‧波洛克(Griselda Pollock),她的志業除了繼承第一代女性主義藝術史家蓮達‧諾切琳(Linda Nochlin)的方向,重新發掘被埋沒在藝術史(His-story)之中的女性作者之外,更重要的建樹,在於柝解典侓的系譜(Differencing the Cannon: Feminist Desire and the Writing of Art’s Histories),特別是以男性為中心的現代主義(例如以梵谷作為現代主義畫家的神話)。又例如美國學者Peggy Phelan (Unmarked: the Politics of Performance (1993))[3];和Amelia Jones(Body Art: performing the subject (1998)[4]以拉康精神分析學,探討表演的本體論,特別是男性藝術家的主體問題,均以女性主義為出發點重新解讀與批判。把女性主義的視角投向男身,其實亦是一種策略上的必要,正如波洛克在該書的前言裡提到的:「從典律的中心開始抗衡的策略,把差異帶到典律的中心能夠避免兩種危險。第一,是避免因為只聚焦在女性所作的藝術上,而使藝術史裡的女性研究自我區隔化;從而削弱了女性主義作為一個全面的觀點,重新審視對所有藝術史的基本原則的研究。第二種危險,是女性主義對失而復得的『師太』的必然追捧─即是對男性文化的必然批判。」[5] 遁着同樣的思路,我的碩士論文亦以重新評述兩位香港男性藝術家(楊秀卓與曾德平)為題,特別是他們的表演所體現的性別操演(performativity)。[6]

此處我且舉楊秀卓為例。繼我的碩士論文之後,我為楊秀卓做了一個回顧展,題為「楊秀卓紅色二十年」。這是他1987年的表演,題為《人與籠》,他赤裸上身,扮作一只獸,困在這個竹製的籠子裡整整四十八小時,時而號哭、時而沉默,吃、喝、拉都在籠子裡面解決。其時簽署了中英聯合聲明不久,香港人爭取直選不果,被架空在兩國的政治談判之上,身不由己,社會普遍彌漫着一種無力感。回望當年,楊氏有這樣的說法:「……我以男性的本能做出這樣的作品,或更確切地說,是雄性動物的本能─狂野、直接、毫無保留,並且是被長期壓抑的慾望。」(當然除了外在因素,楊氏曾經是個非常虔誠的基督徒,這裡指的壓抑也有是性抑壓)。《人與籠》所要傳遞的訊息其實真的非常直接─「禽獸不如」;但再行細味楊氏的夫子自道,我們便可以讀出另一番性別的光景:「1. 雖云是反基督教禁慾主義(特別是對性的抑壓)的『報復』,但《人與籠》報復手段,不一定要以『性』來進行,卻必須是『雄性』的表述;2. 楊氏自甘道成獸身,是以(雄性的)獸性顛覆(人類)理性,逃離只適用於理性主體的人類道德;3.既然再不是理性的動物,道成獸身之後便可消遙在理性的政治法則之外[……],以(雄性)的獸性法則與政治和宗教的理性法則分庭抗禮,借藝術之名進行消極對抗。」[7]

批判典律不等如人身攻擊,又或者詆毀大師的藝術成就─我與楊秀卓仍然亦師亦友。我要強調的是,當女性的作品被局限在性別閱讀之中的同時,男性作者往往亦被排除在性別閱讀之外,彷彿男性便不是一種性別,是常規(norm)。事實上,打開男「性」的視野,其實有助大家進一步了解不同性別的主體性問題,特別是像楊氏這種「troubled masculinity」,亦反過來令男性懂得用尊重和平等的態度借女體進行創作。這點,我看見台灣的藝評人的努力比較明顯。像波洛克的學生陳香君,便每每用女性主義的角度重釋台灣現代藝術的經典[8]。楊秀卓早期的作品,有着非常強烈的「仇女」和陽物崇拜的情緒─要麼是張開血盤大口的母體,要麼是墮落早衰的妓女─但自從再進學院進修,接觸到女性主義之後,便收起了對女體的暴力,轉而以其他更具創意的方式表達對政治、對社會的不滿。

接着,我在年初以策展人的身份辦了一個題為《男作業─有關男性與藝術》的展覽計劃,邀請了白雙全、曾德平、彭家榮、翁凱生、甘文輝五位藝術家和幾位不同學術背境的朋友,共同探討有關陽性/男性(masculinity)的問題。受邀的五位男性藝術家,有的對女性主義有深刻的理解和閱讀,並嘗試在創作中提出他們對女性、性別議題的關注;有的則深受女性藝術家和老師的影響,作品有濃重的「女性特質」─簡而言之,都不是主流之中的「正常」男子漢,在藝術上別出偏鋒。例如白雙全。他有的水泥磚塑,常使我想起尹秀珍。(白雙全)的《Solid》(2001年) vs. 尹秀珍的《衣箱》(1995)) ─都是關於歷史的沉重和情感的積分表。尹秀珍要紀念個人的(女性)角色演義,衣物從此被木槓蓋棺定論;白雙全要刻記著人與人之間轉瞬即逝的通感,和情感的傷痕─兩者都充滿自傳和日記的意味。同樣的微物傳情,尹秀珍顯示出一種否定/肯定自我的堅定和力量;白雙全捏造微細造型所顯出的心靈手巧,有着共通的陰性美學特質。

這兒我得多謝這班朋友對我的信任,借出了他們的「男身」供我作女性主義的實驗。我想要探詢的是,為什麼每談到性別議題,總是由女性主動提出,卻鮮有聽見男性主動發聲。這到底是因為男性藝術家對性別議題漠不關心?還是有關討論已經被女性/主義一鎚定音?(男性往往是錯的?)又,如果把男性藝術家的主體作為性別的主體(sexed-subject)[9]來重新審視,又會得出怎樣與別不同的解讀呢?過往與女性藝術家談她們的性別經驗,大家都是滔滔不絕;而幾位男士坐在一起,卻不見得雄辯滔滔,更多的是左閃右避和尷尬。原來在男性的成長經驗裡,除了是黃色笑話之外,公開個人的性別經驗(特別是「失敗」經驗),是不被鼓勵的。《男作業》的實驗並不成功,卻提醒了我面對不同性別,並不能一視同仁,要開展關於男性的討論,必得另闢蹊徑。今年四月,英國幾位「live art」 藝術家來訪,其中Kira O’Reilly 的表演每次只接待一位觀眾─她裸着身子,邀請觀眾利用手術刀在她身上留下印記。其後的討論會上,何兆基問Kira O’Reilly有沒有想過有觀眾來只是為了看她裸着身子─座上的我連隨進問,那你有沒有想過那些來看你打金的觀眾,會是為了看你半裸的身體?[10]隨即引來哄堂大笑─而何兆基的回答,縱使他以身體作為他藝術創作的主題,卻從來刻意與性別問題保持距離。試問探討身體,又怎能撇開刻鑄在身上的性別與種族印記呢?

關於男性藝術,賈方舟便曾策劃過一輯「男性藝術專題」,提出一種相對於女性藝術的男性藝術作為定義。[11]我不知道我的經驗對國內藝術家的性別處境的適用性,但整個中國前衛藝術運動裡的沙文氣息,或者近年探討現代化與城市化的作品,均經常以女體作為隱喻。前陣子漢雅軒的二十周年展裡看到,周嘯虎的《蜜糖先生》,不少觀眾都著住足看畢整條片子,我則不知應該是惱還是怒,越看越狐疑起來。如此老實的(小)男人性幻想,在一個自戀的男體上活形活現。我在想,如果大家對女性有多一點尊重,對女性主義有多一點認識,提高性別的敏感度,男性藝術家還會否老實不客氣的去創作這一類作品。又或者,在女性主義的道德規條下,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小男人、大男人的表達自由,是否應如同我們尊重「弱勢」社群一樣尊重他們的表達權利?還是每遇上這種作品,就把自己扮成醫生,為作者的心理作診斷?

(原文發表於2004年6月上海復旦大學及美國麥茲根大學合辦之「纪念《女界钟》发表10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後刊於2004年7月號「藝術當代」雜誌,然文中涉及香港政治部份經刪改。此處刊出為原稿全文,定稿於2004年7月16日。)


[1] 廖雯著:〈女性藝術一二三─90年代以來作為當代藝術問題的女性藝術〉,載《首屆廣州當代藝術三年展:重新解讀:中國實驗藝術十年》,頁61-67。
[2] 楊荔:〈走出屏蔽的女性藝術〉,載《藝術當代》,2003年,第二期,頁6-9。
[3] Peggy Phelan, Unmarked: the Politics of Performance,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1993.
[4] Amelia Jones, Body Art: Performing the Subject, Minneapoli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8.
[5] “Starting at the heart of canonicity confronts the strategies of introducing difference into the cannon so as to avoid two dangers. The first danger, the ghettoisation of feminist studies in art history because of an exclusive focus on art made by women, underplays feminism as a comprehensive perspective from which to reconsider the very constitution of the study of all of art’s histories. The second danger is the corollary of the feminist adulation of its reclaimed ‘old mistresses’ : namely, the unrelenting critique of masculine culture.’” (p. xiv)
[6] Leung Po Shan, “Anxiety about gender: troubled male subjectivity in the political transition of Hong Kong”, M.A. dissertation in History of Art, University of Leeds, 2002.
[7] 梁寶山:《楊秀卓紅色二十年》,香港:Para/Site藝術空間,2002年,頁29。
[8] 見陳氏在台灣《今藝術》發表的文章。近期已編輯成書,還未正式發行。
[9] 這裡針對的是男性往往不被當成是一種性別而加以論述,而是基準,一種常態(norm)。
[10] 何兆基,香港藝術家及教育工作者,先後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及美國鶴溪藝術學院,曾代表香港參與意大利威尼斯雙年展,可說是香港當代藝術的「典律」。
[11] 賈方舟編:《美術文獻》(男性藝術專輯),總20輯,2000年,湖北美術出版社。另可參賈氏著:「性別身份的自我定義─關於『男性藝術』的思考與個案分析」,李小江等者:《性別論壇─文學、藝術與性別》,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頁171至189。